我把波音737的模拟飞行舱开进养老院那天,老人们趴在玻璃围栏外,像群好奇的麻雀。舱体表面还留着航空公司的logo,被我用白漆盖成了淡蓝色,像块会呼吸的天空。
“这玩意儿能飞?”抗美援朝的张爷爷拄着拐杖,浑浊的眼睛突然亮起来。他的裤管空荡荡的,裤脚被轮椅轮子碾得皱巴巴。我扶他坐进驾驶位,指尖触到他手背上的弹痕,像摸到了历史的褶皱。“您看这仪表盘,和真飞机一样。”我启动引擎,模拟的轰鸣声震得舱体微微发抖。张爷爷的手突然抖得厉害,他望着窗外虚拟的云层,突然唱起《中国人民志愿军战歌》,沙哑的嗓音混着引擎声,把养老院的玻璃都震得嗡嗡响。三个月前,我还是民航机长,直到那次空难。当最后一名乘客被抬下飞机时,我握着操纵杆的手还在抖。医生说我得了飞行恐惧症,可我知道,真正让我害怕的是云层里若有若无的黑烟,是永远停在11:07的时钟。直到在养老院看见王奶奶。她总坐在轮椅上,对着天空比划飞机的手势。护工说她年轻时是村里第一个女拖拉机手,总说“要是能开飞机,肯定比开铁牛威风”。那天我推着她去晒太阳,她突然抓住我的手腕:“闺女,能让我坐坐真飞机吗?”我摸出手机,翻出飞行模拟器的视频。王奶奶的眼睛瞬间亮了,像点亮了一盏煤油灯。“这仪表盘,和我家老钟的钟摆似的。”她布满老年斑的手指在屏幕上摩挲,“能飞高点吗?我想看看老家的梯田。”第二天,我把退役的波音737模拟舱改造成了“蓝天圆梦舱”。舱门焊死的那一刻,我听见自己心里有什么东西松动了。张爷爷在舱里呕吐三次,却坚持要“再飞一次”;农村来的李阿姨攥着安全带,哭着说“比坐牛车稳当多了”;还有位阿尔茨海默症的奶奶,在飞行中突然喊出儿子的名字,说“他小时候总趴在窗台上看飞机”。上周暴雨夜,我接到养老院电话。张爷爷在模拟舱里突发心梗,临终前还攥着塑料操纵杆,脸上带着笑。整理遗物时,我在他枕头下发现张泛黄的飞行日志,纸页脆得能抖落历史的尘埃。最后一页写着:“今天开着铁鸟飞过鸭绿江,江水还是那么蓝。”现在我的工作服口袋里总装着薄荷糖,飞行前分给老人们含着。李阿姨说这味道像小时候的薄荷糖,能把晕机的恶心压下去。当虚拟的夕阳染红仪表盘时,我常恍惚看见驾驶舱里坐满了老人,他们的皱纹里盛着云,白发在风里飘成机翼的形状。或许飞行的意义,从来不是抵达某个机场,而是让那些被岁月禁锢的灵魂,在云端重新长出翅膀。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