北大右派往事:破碎与延续的家族轨迹

发布日期:2025-12-12 点击次数:133

1957年的反右浪潮中,北大的近600名学生被定性为右派。昔日风华正茂的他们,转瞬间沦为社会中的异类。许多人被无情地卷入苦难的漩涡,难以想象自己会在人生低谷中挣扎长达二十年之久。他们的家庭和子女亦无法幸免,时代在他们身上留下了深刻的印记。

刘显声父子

刘显声,1929年12月诞生于辽宁省海城市。1947年,他成功考入辽海商船专科学校(即今大连海事大学的前身)的先修班。次年,他又顺利进入该校的航海系深造。然而,1949年,由于学校解散,他的学业被迫中断,他随后返回家乡。不久,他便投身于工作,加入了铁道部第四工程局。

“调干生中有一部分是保送的,然而我并非其中一员,我是通过统一高考被录取的。”

于人才荟萃的北大物理系,刘显声并非那种锋芒毕露之人。他对学生生活颇感满意,生活得充实而满足。

1957年,刘显声的命运遭遇了重大的转折。那年的五月,北京大学爆发了“5.19”运动,一场突如其来的民主浪潮如同暴风骤雨般横扫整个校园,无数人,无论是自愿还是被卷入,都纷纷投身其中,参与了这场运动。

刘显声并非运动的热心参与者,他未曾撰写过大字报,公开发言亦颇为罕见。

于5月25日,西语系精心策划了一场备受瞩目的办公楼控诉大会。会上,西语系学子顾文选与周铎,凭借个人惨痛经历,对肃反等政治运动中盛行的暴力逼供、非法拘禁及殴打等行径进行了痛斥,激起了与会上千名听众的强烈共鸣。此次控诉大会亦引起了校方的高度关注与不满。当晚,江隆基副校长于东操场电影放映之际,手持麦克风向学生们发表演说,他郑重提醒同学们,此次控诉会已超出了整风运动的范畴,并警告大家切勿过度行事。

江校长的发言,在众多学生心中激起的,仿佛是一盆冷水浇熄了即将沸腾的热情,由此引发了一部分学生的强烈反响。翌日,校园内便出现了几份大字报,对江校长压制学生之举提出了质疑。

刘显声便是秉持此类观点的学生之一。在生物系学生近期举办的一次会议上,他针对江校长的发言发表了自己的看法:“学校对待学生,理应如同父母关爱子女,绝不应采取压抑的举措。”

刘显声称,这是他被打成右派的主要罪名。

一、刘显声的右派言行主要包括以下三点:

1. 他支持反动刊物《广场》,并在班会上公开宣称《广场》的观点正确,认为党委禁止其出版是一种压制行为。

2. 他对极右分子林希翎的反动言论大加赞扬,并诽谤党员为“卫道者”。

3. 在辩论会上,他为反动刊物《春雷》的副主编、极右分子蒋兴仁进行辩护。

二、刘显声在斗争后的态度依然强硬。在批判他的会议上,他依然坚持认为“五·一九”是“民主运动”,并且情绪激动地大声疾呼,拒不低头认罪。

当年的右派材料充斥着断章取义、曲解附会,甚至毫无根据的捏造和诬陷,因而很难判定其中哪些内容是真实的。然而,若刘显声仅是对江校长的讲话表达了自己的见解,却遭到了后来被保留学籍及劳动考察的严厉处分,这显然过于严苛。考虑到反右运动期间普遍存在的出身株连和强制转变态度的风潮,刘显声至少存在态度不佳、拒不认罪的问题。加之其出身背景不佳,受到较为严重的处理便在情理之中了。

1958年3月8日,刘显声及北大物理系、生物系的部分右派师生,乘坐一辆大型卡车抵达了北京制药总厂。同一天,北京其他几所院校的右派学生也纷纷抵达。据当时被分配至北京制药总厂的生物系右派学生张强华回忆,他们刚下车,便看到药厂门口醒目地挂着一幅巨型横幅:“右派先生,欢迎光临!请务必行为端正,切勿胡言乱动。”这种接待方式,无疑给学生们的到来带来了沉重的心理压力。

刘显声与物理系的右派学生章豫梅、徐祖年、沈志庸,以及生物系的右派学生张元,还有教务员万耀球等一同被分配至农药车间工作。他每月所领取的右派学生生活费为15元,较之他在校时作为调干生所获得的助学金少了10元。然而,他的生活勉强能够维持,农药车间的膳食条件也尚可。

右派学生最盼望的是早日摘帽,回校复读继续学业。然而,这个愿望却始终难以实现。1960年,张元被抽调到密云铁矿劳动,两年后,1962年短暂的宽松时期,在密云铁矿劳动的右派一风吹摘了帽,张元回到北大复读。这个消息让在农药厂劳动的刘显声等人颇为兴奋,他们也期盼着摘帽回校,但这幸运却再也没有到来。后来他们知道,刚刚准备启动的右派甄别被毛泽东叫停。

失望之余,几位右派人士只得在工厂中继续接受改造。至1964年,刘显声与一位厂内女工喜结连理,次年,他们迎来了儿子刘文清的诞生。

往昔的骄阳之子,面对此般境遇,难以泰然处之。与刘显声同至制药总厂,袁植芬父——那位曾是香港壳牌公司掌门人——因申请归港未果,企图逃亡而被捕,最终以反革命罪被判死刑,缓期执行。其案牵连了制药总厂的北大学子,右派张强华、王又芈亦被拘捕入狱。刘显声的北大同窗沈迪克,在京城无线电仪器厂接受劳动考察,与妻子梁成金通过走私港货赚得些许积蓄,并成功买通蛇头,偷渡香港。这些传闻在北大右派学子中迅速传开,激起了他们身处绝境中试图冒险的念头。

促使刘显声敢于冒险一搏的,正是文革期间那场血雨腥风的残酷现实。

1966年,文化大革命席卷而来。刘显声及其同属右派行列的伙伴们,迅速沦为专政的靶子,遭受红卫兵的批斗与虐待。目睹刘少奇这样的国家领导人瞬间沦为人民的公敌,刘显声内心充满了绝望。

厂内曾有一位朝鲜族的右派分子,姓金,个性内敛,寡言少语。在批判右派的会议中,他始终保持沉默,因而时常受到指责。文化大革命初期,他竟神秘失踪。刘显声听闻此事后,得知他已逃至东北,进而逃亡至朝鲜,最终定居于南韩。此消息成为刘显声心中的一桩秘密。

1966年8月,刘显声、万耀球、章豫梅等北京大学的知识分子,以及工厂内数十名右派分子,均被红卫兵强行遣送回各自的故乡。刘显声怀抱妻子,携子同行,重返了位于辽宁海城的家乡。

重返故里,村中的治安主任递给他一块木制的小牌子,上面赫然刻着“右派分子”四个字,并下令他无论走到何处,都必须将其佩戴在身。

1967年,刘显声重返农村,不久后,他的小儿子刘文利降临人世,使得这个四口之家的生活变得尤为艰难。

刘显声感叹道:“我在农村的日子,简直如同人间炼狱,无论何种苦役重活,我都得亲力亲为。村里一旦发生任何事故,我总是首当其冲,成为众矢之的。我深感这样的生活无异于慢性自杀。”

他回想起那位姓金的朝鲜族右派人士逃往朝鲜的经历,于是萌生了效仿其行,追随难友脚步,逃往朝鲜,进而寻求前往南朝鲜的念头。

1968年1月3日,刘显声踏上旅程,依循既定路线,乘坐火车从海城抵达吉林。在出发前,他已仔细研读了地图,锁定了两个目的地:吉安与临江。这两地均毗邻鸭绿江,冰面较为狭窄,便于快速穿越。他首先抵达吉安,抵达江畔时,发现水电站附近河水未结冰。于是,他转向临江。此时,已是1月7日。抵达江边时,四周寂静无人,刘显声遂毫不犹豫地踏上了冰面,抵达了朝鲜。

刘显声踏入朝鲜边境的一处小村落,虽言语不通,幸而当地村民多多少少能理解一些汉语。当他们好奇地询问他的来由时,他简要地描述了自己的身份。紧接着,一位看似官员的人物出面接见了刘显声,并聆听了他详细的情况介绍。

随后,他遭到了边防检查站的拘押,停留了数日。直至1月14日,刘显声与五六个同行的偷渡者一同被驱逐出境,并交由我国边防部门接管。

刘显声被引渡至辽宁海城,入狱后仅经历了一次审问,对方仅提问:“你毕业于北大?”他简洁回应:“是的。”随后审问便告一段落。

不日,刘显声领到了判决书,因涉嫌“思想倾向反动、对现实持有不满情绪,以及越境叛逃”的罪名,他被判处了十年的有期徒刑。

刘显声感慨道:“回想起那件事,他总认为那位审判官救了他一命。在那个年代,‘叛国罪’的罪名足以让人面临死刑的审判。”

五年劳改期满后,于1973年,刘显声的妻子提出了离婚,这一决定他在心中已有预感。离婚后,她携带着两个儿子,转而嫁给了一位农民。

1978年,刘显声完成了服刑,彼时他无依无靠,于是选择在劳改农场继续工作。

那年的夏日,刘显声的归属已从制药总厂的农药车间变动至北京农药厂。厂方派遣专人前来为他昭雪,落实相关政策,使得他得以重返农药厂。同年,他的右派身份亦得以恢复公正。

刘显声重返故里,将两个儿子接回身边。长子刘文清已迈入15岁的青春年华,次子刘文利也步入了12岁的成长阶段。

返京之后,刘显声察觉到大儿子的行为有所异常,他几乎沉默寡言,偶尔会低声自语,说出些无人能解其意的言语。于是,刘显声带他前往医院进行了脑部检查,然而检查结果并未发现任何异常。然而,那个不言语、不交流的刘文清却无法继续学业,刘显声对此感到困惑,因为那些年儿子所经历的种种,他一无所知。

刘显声在农药厂勤勤恳恳地工作直至退休,他的卓越贡献赢得了高级工程师的荣誉。他的大儿子始终陪伴在他身边,而小儿子刘文利则成家立业,喜得千金。

2014年7月,记者杨敏受《中国新闻周刊》之邀,对刘显声进行了专访,并以此为契机,撰写了一篇深度报道——《偷渡者刘显声》,该文于2014年第27期杂志中与读者见面。这堪称主流媒体中少有的,对北大右派学生群体遭遇的细致呈现。

六年后,即2020年11月22日,在刘显声的挚友、生物系54级曾经的右派学生程光胜的引荐下,我得以踏入丰台区的丰泽嘉园,拜访了刘显声学长,对他进行了专访。

相较六年前《中国新闻周刊》刊登的影像,刘显声显得更为苍老。如今,他已迈入九旬高龄,身姿佝偻,即便是在室内,亦需依靠拐杖方能行走。

刘显声将一份《中国新闻周刊》的报道复印件递至我手,并提及他的经历已在文中详述,故无需在此赘述。

刘显声与我畅谈了许久。相较于我采访过的其他学长,他在表达上并非游刃有余,加之年岁已高且体态较弱,导致他的言辞略显含糊不清,倾听起来颇为吃力,我不得不时常提醒自己,将他偏离话题的言辞引回正轨。

他的病弱儿子刘文清始终静坐在床边,面无表情,不时地对着地面吐痰。尽管他能理解父亲的呼唤,当刘显声吩咐他去阳台收衣物时,他便会立刻遵从。

刘显声感慨道:“我的儿子能从事常规的体力劳动。曾托人介绍,他在一家企业里找到了一份体力活儿,辛勤工作了数年。然而,企业不幸倒闭,此后他便一直失业。无奈之下,只得为他申请了最低生活保障。”

刘显声向我透露,他所居之宅并非昔日单位所赐的福利住房。此居所乃是小弟出于对哥哥的关爱,协助申请的残疾人保障房。尽管他心中更偏爱自己的福利房,然而面对身患疾病的儿子,他也无法忽视这一现实。

谈及“反右”那段历史,刘显声感慨道:“在反右运动中,北大被划为右派的人数最多,而物理系则位居其中之最。我所在的物理系54级二班,全班共有两位同学被划为右派,这在我们班中算是较少的。他深知,这样的命运似乎是他无法逃脱的宿命。”

“听闻万耀球仙逝,我曾致电其家,但得到的回应却十分冷淡。我告诉他,老万是个品德高尚的人。”万耀球的妻子闻言,默默无言。

刘显声还提及了同窗的难友王克岩。王克岩,一位地道的上海人,其父身为国民党的高级官员,与杜聿明、郑洞国等人物有所交往。王克岩的舅舅亦曾参与缅甸远征。1949年,他们家已获得前往台湾的船票,却不知何故并未成行。此后,王克岩的父亲入狱,他和在南开大学就读的弟弟王克湘均被定性为右派分子,不幸的是,弟弟选择了自杀。王克岩在针织厂进行监督劳动时,无法忍受歧视,遂返回上海,与一些社会青年讨论着想去香港的念头。然而,他不幸落入公安的“钓鱼”陷阱,被捕入狱,被判刑二十年,整个服刑生涯都在青海度过。

刘显声深觉王克岩的境遇更为凄凉。王克岩于1980年得以提前出狱,却仍背负着阴影,在上海零陵中学任职,却不得授课。他终身未婚,无家可归,孑然一身。

刘显声提及此事,便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精心塑封的小照片递给我。照片中,他的孙女笑得天真无邪。他轻声细语,眼神中流露出几分依恋:“我这辈子,就只有这么一个孙子辈。”回想起往昔,每当身体尚可,他便带着孙女外出游玩,足迹曾至上海,他们更是暂居在王克岩的家中。他向我讲述,有一回孙女在王克岩家中不慎尿湿了床,而王克岩却并未责怪,当他发现后,连忙道歉。王克岩却豁达地回应道:“这么小的孩子,这种事不是很正常吗?”

年事已高,体魄渐弱,刘显声的生活中充满了挑战。然而,他是一位擅长寻求帮助的人。他随手拿起桌上的通讯录,向我展示,上面记录着众多校友的联系方式。他笑着说道,一旦遇到困难,他会毫不犹豫地拨通校友的电话寻求援助,而校友们也总是竭尽全力为他提供帮助。

晚年的刘显声,实则始终沉浸在北大校友的圈子之中。他积极参与各类校友聚会,尤其是与昔日同难的友人们保持着紧密的联系。生物系的右派程光胜便是通过右派学生的聚会与刘显声相识,两位因同病相怜而结下深厚友谊。我曾从程学长手中获赠一些照片,从中窥见刘显声与众多右派难友间错综复杂的关系。程光胜曾言,刘显声常为北大校友会贡献良策,更不吝为身边遭遇的不公撰写申诉之文。

尽管刘显声自己的生活境遇不佳,他却始终关心着难友们的近况。2018年,与他同级的难友龙伟丽不幸离世,尽管刘显声已届89岁高龄,他仍与昔日同学一同前往龙伟丽家中,给予其家人慰藉与关怀。

访谈刘显声先生之后,我随即投入到对其他校友的采访与调研工作中,遂无暇再探访刘显声。直至2023年夏日,程光胜学长告知我,他尝试联系刘显声却始终未能接通电话,心中不禁忧虑,不知刘显声是否遭遇了何种变故。

我再次踏入了刘家的门扉。然而,这次迎接我的却是紧闭的门窗和空荡的院落。我向社区进行了咨询,得到的答复是,由于刘显声身患重病,生活难以自理,他的家人已将他送至养老院安置,但具体是哪家养老院,社区并未掌握详细信息。

社区提供了一串据称是家人的电话号码,我随即告知了程光胜学长。程学长郑重其事地拨通了电话,却不料号码有误。彼时正值三年疫情解封之际,我因忙于奔赴各地进行采访,无暇再次询问刘显声的最新消息。询问其他认识刘显声的学长,他们也都表示不知其近况。

2024年夏日,程光胜学长再度向我提及对刘显声的深切挂念,这份长久的同窗情谊令我深受感动。于是,我再次踏足刘家社区。此次,社区工作人员协助我联系到了刘显声的小儿媳张春华。张春华告知,刘显声因多种老年疾病发作,终不幸于2024年4月30日离世。张春华说道:

“哥哥刘文清已被妥善安置,他们已在附近租房居住,并会定期探望和照顾。请各位关心他的人放心。”

程光胜闻讯,悲痛之情难以掩饰。他耗时数日,撰写了悼念文章《暗路行者刘显声》,字里行间洋溢着真情实感,令人动容。“五七”学派的倡导者钱理群老师阅读后感慨道:“这样的长者,我们应当铭记在心。”

林树国的梦想

林树国,出生于福建福州,是林则徐的第六代孙。他的父亲,林振镛,曾远赴美国深造,于纽约大学法律系取得博士学位。归国后,林振镛在中央大学法律系担任教授,并在教学之余,担任了多家刊物的主编。他与著名诗人、古文字学家陈梦家之间亦有着深厚的师生情谊。陈梦家在1927年考入中央大学法律系,成为林振镛的学生。林树国是林振镛唯一的子嗣。

1953年,林树国以优异成绩考入北京大学数学力学系。期间,他曾因健康原因休学一年,随后便留级至数学力学系的五四级。

1957年五月,随着“大鸣大放”运动的启动,北京大学掀起了一场名为5.19的运动。林树国回忆道,那时,号召大家畅所欲言,“知无不言,言无不尽”。我怀揣着满腔的热忱,在俄文楼的大教室中,慷慨激昂地发表演说,坚决反对“一边倒”的政策,积极倡导国家的独立自主。

陈奉孝学长,在5.19运动期间创立了同人社团“百花学社”,他回忆道,林树国学长亦积极参与了社团的各项活动。林学长不仅投身于同人刊物《广场》的稿件征集工作,更是亲手抄录了众多重磅大字报,为主编提供了丰富的选择。此外,他还亲自参与了《广场》杂志的油印制作过程。

据林树国被捕后所提交的起诉书透露,林树国在反右运动结束后,曾参与“百花学社”骨干成员转入地下活动的数起秘密集会。陈奉孝、刘奇弟、谭天荣等骨干的私信、日记等文件均被林树国所藏,这使得他成为了“陈奉孝反革命集团”的一员。尽管起诉书中所列举的罪状或许并非全然属实,其中不乏对事实的扭曲、捏造乃至诬陷之词,但林树国确实参与了“百花学社”的活动及其后续的地下斗争,这一点应是毋庸置疑的。

林树国因前述言论与行为被捕,并于1958年5月17日被正式以反革命罪名提起公诉。不久后,法庭作出判决,判处其四年有期徒刑,随即被送往团河劳改农场服刑。

1961年,林树国完成刑期,却因无家可归而在劳改农场找到了一份工作。直至1966年文化大革命爆发,由于被划为“黑五类”,他与众多劳改就业人员一同被流放到新疆,继续接受劳动改造。

在林树国的服刑岁月里,他与北大的右派同志鲜有往来。与之关系紧密,结伴在劳改场中的,是来自北京师范大学中文系的右派彭明勋——后更名为彭湖。彭明勋与林树国成为了生死之交,彼此间的友谊绵延一生。

1979年,右派群体迎来了改过自新的契机。林树国曾前往北京大学进行上访,与陈奉孝等一同为落实政策发声。当年岁末,林树国终于获得了平反与改正的机会。借助亲戚的引荐,他得以在福建三明大学担任了一名数学教师。

在北大上访期间,林树国结识了一位北京女性,两人年龄相差十六载。然而,女方对林树国的才华心生崇拜,两人相恋并最终喜结连理。到了1984年,他们的女儿林记便降临人世。

鉴于年龄之差、背景之异,加之分隔两地的境遇,林树国夫妇的情感逐渐出现裂痕,最终走向了分离。这无疑是林树国人生旅途中又一次沉重的打击。

林记自幼便随父亲在福建安家,她的名字由父亲所赐,寓意着铭记林则徐家族世代相传的家风美德。

林记旧事:父亲在北大授课,教授的内容主要是高等数学与理论力学。他的日常几乎围绕教书、下课和批改试卷展开。在我脑海中,夜晚他总是伏案工作,试卷如山一般堆积在书桌两侧,几乎要将他淹没。他快速地勾画着,有时我经过客厅,瞧见他边批改边摇头,面露忧愁。我曾好奇地问他:“爸爸,你为什么叹气?”他苦涩地摇头,未作回应。如今回想,他宛如玻璃窗前的雄鹰,尽管视野开阔,却似乎无计可施,束手无策。

林记感慨道:“我的父亲,堪称简朴的典范,实在难以想象,他竟未曾为自己购置过一件衣物。夏日里,他总是身着一件朴素的白衬衫,这样的习惯一以贯之,十几年间,每一届学生的毕业照上,除了他逐渐丰满的身躯与日益深刻的皱纹,他的形象仿佛是无数次复制粘贴的结果。他对物质世界似乎毫无所求,唯一热衷的便是大量购置书籍与磁带。”

在林记的记忆里,父亲闲暇时光的唯一寄托便是京剧。他堪称一位地道的票友。家中那个装满京剧磁带的柜子,里面收录了《乌盆记》、《望江亭》和《穆桂英挂帅》等经典曲目,都是他心中的挚爱。日暮时分,他总会高声唱上半个时辰,自诩为“练嗓”。

林树国素来未曾向女儿透露过自己的过往,即便是林记偶尔提起,他也是轻描淡写地一笑,随即巧妙地转移了话题。

林记回忆起父亲对她言传身教,最常提起的一句话便是:“你要成为一个怀抱梦想、对社会有所贡献的人。”然而,林记心中始终存有一个疑问,那就是她从未真正了解过父亲的梦想究竟是什么。

在女儿的心目中,父亲作息有序,热衷于锻炼,成为了她精神上的支柱。她从未想过,如此健康的父亲,身体会遭遇任何问题。她坚信,无论何时何地,只要她有所需求,父亲都会如影随形,长久地陪伴在她的身旁。

“直至那天清晨,我目睹他躺在床上,毫无动静,直至他未如约准备那日早晨我期待的早餐,直至我紧贴他的胸膛,却无法捕捉到他心跳的律动,直至医护人员告知我,他已于前一晚离我而去。自那以后,我对他再也无法信任。”

2000年12月3日。

林记追忆:那日父亲离世,天寒地冻。我随大学安排的车辆抵达殡仪馆,进行最后的告别仪式。我凝视着他安卧于透明的玻璃棺中,心中明白这将是永别。在父亲被送入焚化炉之际,工作人员提醒我,待他入炉前,务必大声呼喊“爸爸快走啊”,如此父亲方能听到,得以免受焚化之痛。然而,我终究未能出声,内心默默祈求:“爸,别离开我,别离开我,别离开我。”我尚有许多话未及告诉他,诸如早餐尚未享用,阳台上的衣物待收,还有诸多数学难题等待解答。他曾承诺周末将陪我大快朵颐,亦答应过要带我去国外旅行。

自父亲离世之后,林记陷入了持续的抑郁之中,沉默寡言,浑身无力,夜晚辗转反侧难以入眠,体重急剧下降,学业成绩也一落千丈。

数月之后,林记在整理父亲遗留的手稿时,忽见一张纸上工整地书写着几行字迹:“人生多舛,最幸者,便是有此一女。……但愿她身心健康,为人正直,待人宽容,处事认真,如此便足矣……”

阅读这段文字,林记泪水如泉涌,她心中不禁涌起一个念头:“这或许就是父亲在离世前最后一个未了的梦想。”

2020年12月,我于网络上邂逅了林记追忆先父的文字。那时,我方始涉足于北大右派群体的研究工作。在岑超南校友,北大物理系的前主编所著的《北大精神 五七绽放》一书中,我得以目睹那份收录了逾五百位右派名单的珍贵记录。同时,通过陈奉孝学长所撰的回忆录,我得知林树国乃与他一同因案被判刑的北大右派学生之一。鉴于林记的文中提及了其父的名字,我在进行姓名检索时无意中发现了这篇文章,读罢泪水不禁夺眶而出。我为这位命运多舛的学长英年早逝感到痛惜,亦对那位在豆蔻年华便失去父亲的少女心生同情。

因为林树国和家人一直对林记避谈这段历史,林记在自己的认知范围里,对政治运动的了解也仅限于文革,因此林记的文章中写到父亲,只提到父亲是在文革中被打成反革命,被遣送新疆劳改。我觉得,应该把父亲受难的真相告诉这个年轻人,她父亲在文革前近十年的1957年,就已经成为阶下囚。

我迫切地想要搜寻林记的下落,幸运的是,网络上的信息揭示了她已经成为一位知名的漫画家。身为一名出版人,我迅速地通过她出版作品的出版社成功与她取得了联系。

2020年12月14日,我有幸遇见了林记。她是一位容貌秀丽的姑娘,双眸明亮,齿若编贝,气质灵动,宛如邻家小妹般可爱。她那甜美的娃娃脸,让人几乎无法将任何不幸的念头与她相联系。

林记聚精会神地聆听我讲述她父亲的坎坷经历。我着重提及了她父亲苦难生活的起点,即在1957年。随后,我将陈奉孝学长回忆录中收录的,涉及林树国等人的反革命小集团起诉书展示给她。林记边阅边泪如泉涌,她哀戚地说道:“看样子,我父亲这一生从未真正享受过安宁的日子。”

林记提起,我父亲宛若一位虔诚的圣人,他的品行令人敬佩。在农贸市场选购蔬菜时,他总是选择那些枯萎泛黄的,理由是若不购买,那些菜便无人问津,那卖菜者将如何维生呢?他生活简朴,不追求物质享受,总是穿着旧衣,脚踩黄胶鞋。多年来,他本分教书育人,从未申请过职称,直至离世,才由学校追赠他副教授的头衔。如此仁慈、恬淡的人,却遭受了长达二十年的苦难,难道是天意不公,正义未彰?

似乎命运有意弥补林树国坎坷的人生,林记的发展历程竟格外顺畅。

林记的父亲毕业于北大数学系,但在数学方面,她并未继承父亲的基因。自幼迷恋漫画,她的数学成绩一直不尽人意。每当父亲辅导她数学时,她常常感到难以理解,心中充满了羞愧和失落,不禁向父亲询问:“爸爸,我是不是很笨?”父亲轻轻推了推眼镜,指向数学课本角落里她随意画的小人,鼓励道:“你画得挺不错的!这个数学,我可是比不上你呢。”

“我让‘郭斯特’回到了我的童年,陪伴我成长,与我一同经历生命的喜悦与坎坷。”

她荣膺亚洲动漫榜“最具影响力女漫画家”、中国国际漫画节“新中国70年70人”称号;她曾受邀担任国家十大IP动漫领域、中国国际新媒体短片节动画组、中国国际动漫节金猴奖等多项赛事的评委;她的作品更是多次入围中国国际新媒体短片节、日本亚洲短片电影节、美国圣地亚哥国际儿童电影节、英国曼彻斯特电影节等多个国内外知名电影节。2022年,她荣登第二届中国青年动漫家成长计划榜单。

“父亲若能看见这些多好。”林记叹道。

自父亲离世之后,林记逐渐开始揭开父亲往昔的神秘面纱。她从母亲口中得知,父亲的恩师乃丁石孙先生,于是她便在网络上搜寻丁石孙先生的生平事迹。

她留意到丁石孙先生的一段言论:年轻人常怀狂傲之心,我当年亦是如此,总怀揣着要成就一番伟业的梦想。然而,狂傲与单纯并非全然是恶。正因这份激情,人才得以奋发向前。人固然应有远大理想,但在追求的道路上定会充满挑战,需在现实之中不断调整,方能于生活中、工作中不断成长。然而,在成长的道路上,切莫沦为漫无目的的旅人。

“我想父亲亦持有此观点。然而,在他那个时代,绝大多数人已失去了个人梦想,或曰,梦想的权利被无情剥夺。”林记如此言。

2025年12月1日,我再次与林记相逢。她的美貌依旧,却似乎比往昔多了一丝沉稳。她向我透露,近年来她涉猎了诸多书籍,对历史有了更深的认识,并开始领悟父亲那一代人的梦想与追求。她不禁感叹,父辈为了理想所付出的代价太过沉重。她对于当下许多年轻人中涌现出的“战狼”现象感到忧虑,担忧历史是否会重蹈覆辙。她对历史的见解以及对现实的深刻思考,让我感到由衷的惊喜。若英年早逝的林学长得知女儿如此杰出,想必会感到无比的欣慰。

刘显声与林树国,在北大的青涩时光里,均怀揣着梦想。然而,在追寻梦想的征途中,他们不幸遭遇了时代的重创,如同被巨浪吞噬,跌入深不见底的谷底,九死一生,尝遍了世间的苦难。刘显声之子刘文清与父辈一同渡过了这场劫难,留下了难以抚平的伤痕,他的心灵已被那个时代所笼罩,难以挣脱。相较之下,林记有幸成长于一个不同的时代,她得以追逐梦想,凭借自己的天赋与努力,绘就出多姿多彩的人生画卷。她无疑是幸运的,因为时代已经发生了变迁。

参考文献

杨敏所著《偷渡者刘显声》一文,收录于《中国新闻周刊》2014年第27期,页码为84至86。在此,我们对作者表示诚挚的感谢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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