声明:本篇内容为虚构故事,如有雷同纯属巧合
第1章
春三月,暖阳自窗棂斜洒而入,一道明亮的光柱照进了侍女们栖身的厢房,细尘浮动,宛若湖面泛起的粼粼波光。
后山堆砌着嶙峋假山,错落有致,曲径通幽,遮掩了山间小路与背后的竹林。
刚坐下没多久,殷小兔便察觉有杂乱脚步自山上传来,片刻后便归于沉寂,声音也愈发清晰,似有人藏于假山后低语。
殷小兔本欲提篮离开,恰巧又听山下有人行过,进退维谷之下,只得退至巨石后暂避。
山上的两人谈话声,她听得真切。
她撇了撇嘴,抬眸望天,今日怎就这般倒霉,净碰上些是非。
两名侍女正低声议论着五爷傅墨琛打坏四名美婢之事。
殷小兔不由竖起耳朵倾听。
穿越至此多日,府中诸位主子,令她印象最深的便是五爷傅墨琛。
长兴侯府共有三房,傅墨琛乃大房嫡出之子,年十五,仍居内院,独居常华院,极少露面。
像殷小兔这般低等侍女,从未得见其真容。
虽未亲见,但殷小兔早有耳闻,侯府上下无论男女,容貌最出众者便是这位五爷。
傅墨琛五岁能诗,七岁可赋,十岁便才名远播,誉满京师。
可惜天妒英才,十岁时坠马伤腿,自此落下残疾,常年坐于轮椅之上,性情亦变得阴沉暴戾。
在侯府中,这样的少爷,几近废人。
前日,傅墨琛竟将身边四名美貌侍女严惩后逐出府门。
此事震动全府,连足不出户的殷小兔亦有所耳闻。
府中少爷身边岂能无人伺候,前日赶走四个,自然需再补上新人。
不知又将是哪个倒霉之人遭此厄运!
殷小兔暗自庆幸,好在她是二房的人,无论如何,也轮不到她去大房服侍那位性情乖戾的少爷!
假山后,两名侍女的交谈打断了她的思绪,其中个头较高的侍女低声颤道:“那日我恰好路过常华院门口,你不知那场面,四名侍女当众受刑,衣衫皆被血浸透……”
她紧攥着自己的薄袄,只觉脊背发凉,皱眉回忆道:“也不知是被打死还是打昏了,一路拖着出去,从院中青砖到门前石阶,处处皆是血迹!吓得我现在仍心惊胆战!”
个头稍矮的侍女却不以为然,语气中满是不屑:“那四个侍女定是不中用,白白浪费了侍奉五爷的机会!”
高个侍女不赞同地轻声道:“你可得管好自己的嘴,五爷岂是那般容易伺候的?”
矮个侍女嗤笑一声,道:“若有二夫人身边小兔那般容貌,伺候五爷又有何难!只可惜她生得虽美,却是个蠢材,白白糟蹋了这副好皮囊!”
殷小兔嘴角微抽,这不是法治社会,怎还有人自寻死路!
高个侍女摇头道:“五爷身边哪是好去处,无论容貌如何,何必自讨苦吃!”
矮个侍女却另有想法,她冷哼一声,道:“你懂什么,咱们府里年岁到了的少爷中,唯独五爷身边空着,再说五爷又是那般模样,若能侍奉他,即便受些委屈,富贵荣华也便有了。”
高个侍女低声劝道:“莫要妄想了,反正你也去不了五爷身边。走吧,再迟些回去,太太要责罚了。”
矮个侍女眼珠一转,眯眼笑道:“若我真能去五爷身边伺候,太太放不放我?”
高个侍女怔了片刻,略带惊惧道:“你若真能去,太太怎会不放?不过你还是别想了,五爷素来不主动要人,难不成你还打算投怀送抱?”
矮个侍女唇角微扬,露出一抹得意之色,若她稍加用心,投怀送抱又如何?
言罢,二人沿山中小径渐行渐远。殷小兔从巨石后走出,望着她们离去的方向冷笑道:“投怀送抱?傅五是沙雕货么,会看上你?”
这般不自量力之人,她见得多了,还敢骂她愚蠢,呵,两白眼奉上,慢走不送。
吐完槽,她才想起方才山下亦有人经过,探身望去,不见人影,这才放心提篮原路返回,出了园子。
后山一侧,傅墨琛端坐于轮椅之上,在绝佳位置静听全程,身旁小厮躬身低声问道:“五爷,方才那离去的侍女小的认得,是否需去细查?”
傅墨琛抬手制止,声音低哑阴沉:“回去。”
修长五指缓缓落在轮椅扶手上,指尖苍白,几无血色。
此刻若贸然追查,岂非打草惊蛇,反倒错过一出“侍女自寻死路前来投怀送抱”的好戏?
行至半途,一直闭目的傅墨琛缓缓睁眼,浓密睫毛轻颤,目如寒星,他忽而开口问道:“‘沙雕货’是何意?”
小厮思索片刻,摇头道:“小的不知。”
傅墨琛未再言语。
第2章
殷小兔挎着满篮粉杏踏进了怡和院,脚刚迈过门槛,一个小丫头便慌慌张张扯住她袖口:“白雪姐姐满院子找你!”
她眉心一紧,低声问:“出什么事这般火烧眉毛?”
小丫头摇头:“姐姐只吩咐让你过去,旁的没说。”
她提着花篮掀帘进屋,心里七上八下,见白雪后忙把杏花搁案上,堆出笑:“我方才去剪杏花,误了时辰。”
白雪弯眼一笑,亲昵挽她:“随我去我房里细说。”
殷小兔心头警铃大作——黄鼠狼给鸡拜年,多半没好事,隐约想起二爷因正房产子闹着要纳妾。
刚踏进门,白雪已把床头叠好的衣裙捧到她手边:“赶紧换上。”
她垂眸,只见浅碧长裙配桃红褙子,颜色鲜嫩得晃眼,比平日粗布衣裳明艳数倍。
她手不敢伸,声音发紧:“姐姐这是何意?”
“夫人赏你的,收着便是。”白雪笑意浅了三分,仍温声细语,“府里最近乌烟瘴气,夫人愁得茶饭不思,唯有你能替她解忧。小兔,你伶俐,富贵唾手可得。”
因傅墨琛出身大房,殷小兔一时未联想到他,只当白雪暗指二爷纳妾。
她语调平稳:“可有别的路走?”
白雪努嘴示意床沿那把新磨的剪刀,刃口寒光闪闪。
殷小兔仰脸,一脸认真:“若只有落发为尼这条路,我便剃了这头青丝,青灯古佛了此残生!”
白雪被她逗得噗嗤一笑,没好气道:“剪子不是剃头,是送你上路的!”
她肩膀一缩,盯着那锋刃,指尖冰凉——电光火石间,前世种种掠过脑海,自问没干过伤天害理的事,凭什么短命?
她清楚,她还不想死!
白雪软声劝:“不过换个院子当差,仍是丫鬟,不做妾,与如今无异,快把衣裳换了。”
殷小兔心弦稍松——若名义仍是婢子,或许还能守住身子?
真到生死关头,人都惜命,她也不例外。
她接过衣裳道:“姐姐先出去,我换好便来。”
白雪不放心,顺手把剪子藏进袖中:“想通就别磨蹭,是福是祸还两说,夫人快回府了。”
隔扇阖上,殷小兔换上新衣,却暗中将案上瓷茶盖攥进掌心。她咬牙想:若二爷敢用强,她便拼个鱼死网破,拉个垫背的!
门扉一开,她一袭浅碧长裙、桃红褙子立于檐下,本就艳色夺人,此刻更似三月桃花灼灼。
白雪眼底闪过惊艳又惋惜:这般容色,落到那位手里,真不知是福是劫。
她敛了神色,引着殷小兔往正房去。
二夫人姜氏倚窗品茶,抬眼打量,满意地点头:大房那位癖好怪异,最爱精致人儿,这丫头送过去必然合他心意。
偏生自己丈夫与儿子都对殷小兔起了心思,姜氏正愁如何两全,如今顺水推舟,既甩了烫手山芋,又白得大嫂人情,何乐而不为。
她勾唇淡笑,敲打道:“你素来机灵,我不必啰嗦。你父母那边,我自会再添银钱,全了主仆情分。”
殷小兔垂首:“请夫人把银子直接给我。”她记得原身常暗中接济生母,如今要去龙潭虎穴,总得留条退路。
姜氏微诧,却未计较,难得和颜悦色:“午后让白雪送去,你想在外头置办什么,吩咐她便是。”
这话听着像临终送行,殷小兔心里咯噔,却说不出哪里不对。
她低声应了,跟着白雪退出正房。
姜氏携两位嬷嬷及白雪,押着殷小兔往侯夫人秦氏所居世安堂而来。
长兴侯府深似海,世安堂坐北朝南,正压中轴,距二门不过几步之遥。
殷小兔自醒后头一次踏足此处,只觉路径生疏,暗忖不过二房嫡长子成亲后院落更轩敞些,并未生疑。
甫进世安堂,空气便像凝了霜,扫院丫鬟婆子垂首疾走,各司其职,连眼角都不敢乱掠,殷小兔更敛息低头,贴着廊柱静候。
姜氏领着婆子们入内叙话良久,约莫一盏茶功夫,白雪才挑帘出来,轻声道:“夫人唤你进去。”
殷小兔随她穿过五间正房侧门,转入内室,只见黄花梨万字围架子床上倚着一位面带病容却威仪不减的贵妇人,脚踏金丝织珊瑚毯,左右各立两名婢女并两位嬷嬷,另有两位衣裳比寻常婢女更华彩的年轻妇人捧药侍疾。
姜氏笑指殷小兔:“这便是那丫头,模样标致,性子也乖顺。”
秦氏抬眼细细端详,颔首道:“生得倒端正。”
按傅墨琛那挑剔眼光,这丫鬟显然合他胃口,秦氏暗忖若她再老实些,或可多留几日,且是本府家生奴才,知根知底,权且先顶过眼前难关。
殷小兔立于室中,被众人当物件般掂量,顿觉芒刺在背,却不敢妄动,只得朝白雪递去一个惶惑眼神——不是说去二爷院么?这贵妇是谁?
白雪回以一笑,眼角藏着些许得意。
殷小兔掌心冷汗津津,倏然悟出:如此排场,阖府除了侯夫人秦氏,还能有谁!
眼见秦氏身边簇拥如云,她心知自己绝无可能挤进去伺候,那么……竟是要去侍候那疯魔五爷傅墨琛???
念头电闪,殷小兔瞳孔骤缩,惊惧满溢。
秦氏朝姜氏莞尔,目含谢意:“劳弟妹操心,这丫头我留下了。”
果不其然!这便是那孽障的亲娘!
殷小兔只觉血冲头顶,眼前金星乱迸,险些当场厥倒,暗暗叫苦:前世造了什么孽!
姜氏见她面如土色,只当临阵退缩,便向身侧婆子使了个眼色,那婆子悄无声息按住殷小兔肩头,低声哄道:“傻丫头,还不叩谢夫人恩典?”
千钧力道压下,殷小兔膝弯一软,扑通跪倒,双掌撑地,膝盖砸在厚毯上仍隐隐生疼。
姜氏笑得春风满面:“大嫂您瞧,我就说她老实听话。”
“……”
殷小兔瞥见自己掌心被毯面磨得通红,暗骂:鬼才乖巧。
她刚抬头欲辩,那力气惊人的婆子又是一按,她整个人被迫匍匐,脸几乎贴上地毯。
姜氏掩唇笑道:“能伺候五爷是她几世修来的造化,您看她欢喜得五体投地,大嫂且安心养病。”
“……”
殷小兔嘴角抽搐,心里把“五体投地”四个字嚼得粉碎,却也彻底明白——失了社会主义庇佑,她连人权都不配谈。
秦氏正因傅墨琛之事焦头烂额,心力交瘁,也无心细究,见殷小兔尚算顺眼,便抬手吩咐:“海棠,午后把人送去五爷院里。”
于是,殷小兔稀里糊涂成了傅墨琛的近身丫鬟,她苦中作乐地想:那疯子虽凶名在外,好歹不近女色,命或许难保,清白大约丢不了。
当日下午,她回二房收拾细软,顺带堵住白雪质问:“你为何不早说明是去五爷处?”
白雪对将死之人懒得装腔,冷嗤一声:“我早讲替夫人分忧。咱们夫人是太夫人的嫡亲儿媳,却被侯夫人压得连中馈都插不上手。二老爷与二爷又为你闹到夫人跟前,不把你送去五爷那儿做人情,还能如何?”
长兴侯府三房里,大房二房皆嫡出。然大老爷为原配所出,已袭爵;二老爷却是太夫人唯一的亲骨肉。
这些年秦氏独揽中馈,姜氏连边都挨不着。
如今傅墨琛闹出事端,秦氏病倒,姜氏苦等的机会终于降临,殷小兔不过成了内宅倾轧的一枚弃子。
可弃子,也有弃子的骨气!
殷小兔咬紧牙关,暗暗盘算再搏一回。
第3章
死是绝无可能死的,认命亦是万万不能认命的。
殷小兔打定主意前往常华院,先审时度势一番,能多活一日便是一日。就算那傅五是个变态,难道变态就全然没有一丝良心吗?说不定……真有那么一点儿呢?
收拾好行囊,殷小兔便跟着丫鬟海棠前往常华院。让她倍感悲哀的是,竟只有同屋的一个丫鬟前来送她。
罢了罢了,又何必拖累旁人,殷小兔潇洒地背起包袱,毅然离去。
离开怡和院,走了足足一刻多钟,殷小兔才抵达地处偏僻的常华院。
常华院坐落于侯府的东北角,紧挨着一条小巷,隔壁又是一户人家。小巷鲜有人走动,无论是白天还是夜晚,都静谧非常,此处着实是个混吃等死的好去处。
海棠将殷小兔带进常华院内。这院落面积不小,有上房、厢房,还有一间小厨房。院子中央摆放着一块太湖石,西南方位靠墙之处种了几棵花桃。此时正值季节,桃花开得正盛,一树粉白相间的花朵,灿烂如霜雪。微风轻轻拂过,喜鹊振翅高飞,花瓣纷纷摇落,漱漱如雨,倒也算是一处绝佳景致。
然而,景致虽美,常华院却冷清得厉害。除了一位负责洒扫的粗使丫鬟,四处都见不到人影。如今院里能贴身伺候的,也就只有管事的程妈妈和一个小厮。
海棠带了人前来,程妈妈听到动静,赶忙迎了出来。她是傅墨琛的奶妈,刚满四十岁,梳着妇人发髻,穿着颇为体面,脸上有个酒窝,笑起来十分慈祥和蔼。
客客气气地交谈了几句后,海棠说明了殷小兔的来历,视线不经意间扫过上房傅墨琛居住的屋子,似有询问之意。
程妈妈轻轻叹了口气,摇了摇头,说道:“至今还是不太说话,我也实在搞不明白五爷为何要惩戒那几个丫鬟。”话锋一转,她又问道:“大夫人如今可还好?”
海棠缓缓摇头,说道:“不太妙,已经下不了床了。不过妈妈无需忧心,五爷这边情况好转了,夫人自然就会好起来的。”
程妈妈点了点头,说道:“你就不必去见五爷了,赶紧回去伺候吧,大夫人身边可少不得人。”
海棠应了一声,便离开了。
程妈妈转过脸,打量了殷小兔一眼,见这丫鬟生得貌美,一双眼睛十分机灵,显然是个有心思的。骤然想到前面那四个丫鬟,她心中顿时有些不悦,便指着厢房,冷淡地说道:“你就歇在那屋里,放下包袱,跟着我去见一见主子吧。”
殷小兔乖乖巧巧地放下包袱,连水都来不及喝上一口,便跟着程妈妈进了上房。
常华院上房共有三间,最左边的是书房,中间的是客厅,最右边的梢间便是傅墨琛的卧房。
进了东梢间,殷小兔便在门口等候。这梢间面积也很大,进门的右手边,隔着一架黑漆款彩百鸟朝凤八扇围屏,将起居处与外界隔开。
程妈妈轻手轻脚地走进去,温声禀报道:“五爷,夫人送了个伺候的丫鬟过来,您要不要见一见?”她连丫鬟的名字都未报上去。
有淡淡的清香从内室飘散出来,殷小兔站在屏风后面,只能透过边缘处,窥探到靠墙的罗汉床上,露出的华贵衣料。
“不见。”傅墨琛的声音冰冷低哑,让人听了顿生寒意。
殷小兔哆嗦了一下,赶忙低下头,不敢再胡乱张望。
程妈妈很快便走了出来,打发道:“回去吧,有吩咐再过来。”
殷小兔求之不得,福了福身子,刚一出门,便一溜烟地跑回房间了。
接下来的几天,殷小兔只在院子里帮忙做一些粗使活计,根本不去傅墨琛跟前显眼。
不过殷小兔也会留意观察主子的日常动向,她发现傅墨琛平日里几乎足不出户,不光不出院门,连房门都很少出,而常华院,也无人前来踏足。下人们都不怎么说话,冷清得如同孤冢一般。
过了五五天,下完一场春雨后,傅墨琛终于坐在轮椅上出了趟门。殷小兔根本没敢近看,就在房门口远远地望了一眼,等人没了踪影才走到院子里。
常华院的粗活儿都由丫鬟翠竹来做,傅墨琛的吃食由厨房送过来,小厨房里没有厨娘,只有程妈妈偶尔会精心给主子做一些吃食,或是蒸一碗鸡蛋。
此时,程妈妈正在厨房里忙碌着。
几日的相处下来,程妈妈觉得殷小兔是个老实丫鬟——不过现在进常华院的丫鬟,大概也没有敢不老实的。她便喊了殷小兔过来,帮忙看着火候。
程妈妈正在做一道芙蓉豆腐,要先将豆腐放入井水里浸泡三次,除去豆腥味儿,再放入鸡汤中沸煮,临起锅时加入紫菜和虾肉,不过现在没有虾肉,只好用猪肉沫代替。
殷小兔认得,这可不就是豆腐脑嘛!不过口味偏咸,是北方人的吃法。
或许是长久待在常华院里太过寂寞了,程妈妈一边剁猪肉,一边说道:“要是到了夏天有虾再做芙蓉豆腐,那可就鲜香多了,五爷爱吃。”
殷小兔声音不大地接话道:“可以用蛤蜊代替,现在也正是吃蛤蜊的时候。要是觉得腥了,晒干了磨成粉便是,也不知外边的干货铺子里有没有卖的。”
程妈妈惊讶地抬起头,说道:“你还懂做菜?”
做傅墨琛的奶娘之前,程妈妈只会简单地炒几个菜,后来为了小主子,专门学了几样菜,但也不是专业的厨娘,懂得不算多,殷小兔的回答倒是让她有些惊喜。
殷小兔说道:“奴婢嘴馋,略学了一些。”这话不假,她可是个实实在在的吃货,吹嘘自己烧得一手好菜,完全没问题。
程妈妈大喜过望,说道:“少爷食欲一直不太好,总要我费些精巧心思,他才有胃口。这下可好,以后有个帮手了。你还会做些什么菜?”
一面儿盯着火候,殷小兔一面儿说道:“要看五爷喜欢什么口味的,程妈妈把五爷平日里爱吃的菜说来让奴婢参考参考。”
程妈妈如数家珍,说了十几道菜,基本上都是十分清淡好入口的东西,还说道:“有几道家常菜是五爷从前爱吃的,不知道为何,吃过两次,就再也不想吃了。”
傅墨琛往昔的口味着实不算挑剔,况且程妈妈提及的那些家常菜,本就不易让人吃腻,至少寻常人不会同时对好几道家常菜,陡然心生厌恶到再也不愿入口的地步,除非是厨师的厨艺大幅下滑。
殷小兔问道:“五爷可曾提过自己喜欢吃什么?”
程妈妈目光黯淡下来,低头凝视着灶台,说道:“小时候倒还有几样爱吃的东西,后来……他长大了,就再没说过什么了。”
殷小兔揣测,傅墨琛或许是生性不爱表露喜好,厨房送来什么便吃什么,喜欢就多吃几口,不喜欢便不吃。然而厨房的人渐渐不上心,家常菜也做得难以下咽,他便少吃或者干脆不吃。所以程妈妈才得出傅五胃口不佳的结论。
但程妈妈亲手烹制的菜肴却十分用心,他倒是爱吃的。
程妈妈愁容满面道:“五爷向来主食吃得少,实在饿得受不了了,就吃些点心垫垫肚子。正处在长身体的年纪,不好好吃饭怎么行!”
这般如母亲般的关怀,让殷小兔心里暖融融的。傅墨琛在打杀丫鬟这件事上,不论在当下的社会环境里是对是错,长兴侯府的人既不询问也不惩处,任由他这种病态行为发展,既视丫鬟们的性命如草芥,也是害了傅五,实在令人心寒。
抛开这些思绪,殷小兔心想,自己连小命都难保,哪还有闲工夫去考虑长兴侯府的长远发展。程妈妈还算能得傅五的心意,当下攀附住她,好好活下去才是正途!
刹那间,殷小兔脑海中便浮现出十几道菜品,她将菜名和做法一一告知了程妈妈。
美味的菜肴,光是听制作步骤都足以让人垂涎欲滴,程妈妈如获至宝,满脸喜色道:“夫人总算送来个得力的丫鬟。”
高兴得一时疏忽,程妈妈忽然意识到自己是在评论主子的长短,便住了口,转而说道:“现在还来得及,妈妈让翠竹去外边瞧瞧有没有蛤蜊粉。”
殷小兔道:“这不过是一道开胃小菜,主食吃这个可不够,不如叫翠竹姐姐去厨房再拿些新鲜的菜,奴婢认认真真做几道。”
程妈妈求之不得。
殷小兔把所需的东西都交代妥当,当天中午做了一道油焖春笋、炒鸡腿蘑菇,还加了一碟子松饼作为饭后点心。
到了用饭的时候,小厮推着傅墨琛回来了。殷小兔忙碌了一上午,和翠竹躲在厨房里一起吃多炒出来的菜。
丫鬟翠竹名字倒是雅致,实则是个身材壮实、面颊圆润的丫鬟,她吃饭速度极快,瞬间就吃了两碗。吃完正餐,还吃了两块松糕,左右手交替着往嘴里送。
翠竹憨态可掬的模样,把殷小兔逗笑了,她提醒道:“慢些吃,小心噎着。”
翠竹摇摇头,说道:“厨房送来的饭菜都没小兔妹妹的手艺好,今天好开心!嘻嘻嘻!”
殷小兔若有所思,丫鬟们吃的饭菜,要么是大厨房统一派送,要是人少的院子里,吃主子剩下的也有,翠竹都这么说了,恐怕自己的猜测是对的。
抹了抹嘴,翠竹问殷小兔:“小兔妹妹,你这糕怎么做的,好香!”
坐在小杌子上,殷小兔抱膝道:“就是用粳米粉制成的生胚,压差不多一半到糕点格子里,撒上花生米碎和糖粉,蒸熟。也正好大厨房里有现成的材料,不然我还做不成呢。”
翠竹根本听不懂,一脸茫然,说道:“哦哦。什么是粳米粉制成的生胚?”
“就是把粳米粉发酵。”
“哦哦。什么是发酵?”
“……好吃吗?”
“好吃!”翠竹不住地点头。
“那我以后还做给你吃,用糯米做,好不好?”
“好好好!”
一提到好吃的,翠竹果然就忘了前面问的问题。
端着案盘进来的程妈妈也笑容满面,她听到两人的对话,便问殷小兔:“今日为何不用糯米?”
二人连忙起身,殷小兔笑道:“五爷一直口味清淡,突然吃糯米糕点,怕不好消化,粳米口感柔和,香气浓郁,更合适一些。”
程妈妈心里的赞赏之情溢于言表,她笑呵呵道:“粳米是好东西,能补中益气、健脾养胃,壮气力,强肌肉,五爷这个年纪,是该吃这个。”
翠竹看着空空如也的盘子,瞪大眼睛问道:“程妈妈,五爷都吃完了???不可能吧……这是从来没有过的事儿!别是时锐偷吃了!”
以前可是吃剩饭吃到撑,翠竹今儿还指望五爷留些剩菜给她呢!
笑得合不拢嘴,程妈妈道:“菜都吃完了,饭吃了一大碗,两块糕点也都吃了。”
殷小兔不敢骄傲自满,她谦虚道:“奴婢做的分量少,五爷吃完也是正常的。”
程妈妈但笑不语,吩咐翠竹去洗碗,却没有让殷小兔动手。
殷小兔多会察言观色,明知程妈妈不喜欢野心大的丫鬟,便撸起袖子跟翠竹挤在一起洗,翠竹还傻乎乎道:“小兔你别洗,我洗,你留着手做饭就是。今晚咱们吃什么呀?”
“……容我想想。”
第4章
殷小兔那双手掌烹出的滋味,把常华院上下从管事到小幺的胃口全拴住了,连向来挑剔的傅墨琛也点了头。午膳毕,他难得主动启唇,问身旁的小厮时锐:“府里最近换灶头了?”
时锐笑得眉眼弯弯:“回五爷,没换,是院里新来的丫头,灶火功夫一骑绝尘。”
傅墨琛懒懒挑眉,指尖在轮椅扶手上轻敲,似笑非笑:“原来新来的是个会拿锅铲的。”
时锐又补一句:“叫小兔,五爷。”
傅五爷记性极好,食指停在檀木扶手上,淡淡吩咐:“嗯,扶我歇歇,时辰到了再叫我。”
时锐躬身应下。
这几日午后,傅墨琛都要去固定处兜一圈,今日恰好收网。
小寐不过两炷香,他便睁了眼。新裁的直裰衬得人身姿挺拔,玉蝉扣把乌发束得一丝不乱,便是坐在轮上,也似云端谪仙。
时锐推着主子出了院门。
殷小兔照例午间犯困,这会儿才在门边伸懒腰,瞥见傅墨琛,倏地缩回屋里。她尚未正式拜见这位爷,此刻撞个正着,跪也不是躲也不是,索性避而不见。
傅墨琛余光掠过厢房,唇角微不可察地动了动,神色疏冷地离了常华院。
小兔扒着门缝偷瞧,心里犯嘀咕:府里人都不爱搭理傅五爷,他这几日出去作甚?
她又忆起那日在后山听墙角的话,暗叫不好:那丫头若真敢去,怕是要把命搭上!
她转到厨房,跟程妈妈敲定晚上菜单。
程妈妈道:“翠竹洗衣去了,对牌给你,自己去库房领菜吧。”
翠竹一人包全院浆洗,小兔乐得跑腿,况且她闷在院里多日,正想透口气。
三月阳春,紫燕剪风,侯府花园杏花似雨、梨花若云,堆锦叠霞。湖岸飞花逐水,烟柳如丝,她沿堤踱步,在原主落水处合掌三拜,替亡魂祈福,若有遗愿,梦中相告,而后转身。
从湖岸回宅有捷径:穿竹林,绕后山,顺游廊过拱门便到。
殷小兔听翠竹提过这路,今日偷懒,便拾阶上山。
一路无人,她暗暗纳罕:此时春笋正嫩,厨下怎不来采?
脊背莫名发凉,她贴着山石前行,眼观五路。
行至半山,果然听见女子轻笑,软糯熟悉!她猫腰伏石后,瞧见那日骂她的矮个丫头正立在傅墨琛跟前,扭着腰肢,指尖绕发,低眉弄眼。
果然来送命!
小兔背脊生寒,屏息窥视。
时锐不见踪影,只剩丫鬟卖俏。傅墨琛十指交叠,指骨在日光下泛着冷玉般的光,人倚轮椅,眉目沉水。
小兔稍安,暗忖:五爷身边无人,大约发作不得。
可她料错了。
丫鬟倾诉衷肠后,缓缓蹲下,盯着傅墨琛双膝叹惋,继而伏在他腿上低语。
小兔撇嘴:既想攀高枝,又装委屈,好不矫情。
傅墨琛垂眸,如木雕般寂静,忽地反手摸出朱红长鞭,索链“嗖”地缠住丫鬟颈子,猛力收紧,唇角勾起森冷弧度:“五爷这副模样,伺候我委屈?荣华富贵却跑不了。”
丫鬟骤然记起,那日在后山,她同人嚼舌根时,正是这句。
傅墨琛俯身迫近,嗓音阴寒:“我可怜?伺候我委屈?”
丫鬟双腿乱蹬,手抓鞭索,面色涨紫,眼珠暴凸,舌根外露,气息断绝。
变故电光火石,殷小兔愣了半晌才回神——傅墨琛,竟在杀人!
殷小兔只觉头皮炸麻,连呼吸都像被掐住。她并非菩萨心肠,可良知未泯——私设刑堂,在这世道亦属大忌,傅墨琛眼下十有八九正犯王法!
丫鬟的破锣嗓子一声声刮着她耳鼓,她软成面条的双腿终于回了血,心跳却仍擂鼓般狂撞;稳了稳神,她倏地窜出,合身扑去,一把攥住傅墨琛的腕子,扬声急嚷:“五爷!仔细伤了贵手!都勒出红印子了……快松一松!”
嘴里赔笑,手上却死命去掰那条要命的长鞭。她万没料到,这位爷瞧着羸弱,臂力竟似铁铸,吃奶的劲全使上也撼不动半分!那人还木然偏首,乌沉沉的眼珠锁住她,阴得像井底寒星。
正无计可施,一缕蒸松糕的甜香钻入傅墨琛鼻尖,他蓦地想起糕上撒的花生碎与糖霜,指尖微松。
丫鬟趁机缩颈后仰,跌靠巨石,抚胸剧咳,哭声嘶哑。
殷小兔胸口仍扑通乱跳,抬起微红的眼,对上傅墨琛幽暗的眸子。
春阳碎金,从繁枝密叶间漏下,映得少年面庞冷白近乎透明;眉尾飞锐,睫羽浓长,凤眸深不见底,挺直的鼻梁下薄唇紧抿,寒意森然。
他面上波澜不兴,仿佛方才那幕只是风过无痕。
山风掠耳,像冰凉绸缎滑过颈侧,殷小兔四肢发冷,心里直打鼓:清白与性命,她果然惜命,暗忖宁可去伺候二爷,也不想陪这疯子。
忽有脚步踏碎枯叶,时锐飞奔而至,唤道:“五爷!”
殷小兔暗松一口气,忙捧起傅墨琛的手,轻轻吹了两下,眨眼甜笑:“……五爷,可还疼?”再补两口热气,“奴婢早说会勒伤,您瞧,红痕都显了!”
那手白得近乎透光,指骨修长,鞭痕横亘掌心,虎口还擦破了皮,血线刺目。
丫鬟这才魂魄归位,满面惊恐,连滚带爬地远离轮椅。
殷小兔提裙起身,上前踹她两脚,挑眉喝骂:“白生了一张脸,却蠢到骨子里,滚!”
这话耳熟,傅墨琛挑眉瞥她,倒记仇。
时锐见事败,又见那丫头踉跄逃远,只得再唤:“爷。”
傅墨琛抬手示止,目光落回殷小兔,嗓音低哑:“沙雕货,何解?”
殷小兔杏眼睁圆,小嘴微张——那分明是她偷听时的碎嘴,他竟知晓!
原来今日并非丫鬟投怀,而是傅墨琛布网,时锐清场望风,他本就存心要命!
她眨眨眼,强自镇定:“这话……是夸人呢!非沙雕,乃沙甸货,滇南珍奇,极贵重之意!就是说您尊贵无比!”
搜肠刮肚凑谐音,她信口胡诌,只求蒙混过关。
傅墨琛勾唇,笑意不达眼底。
殷小兔忙竖三指对天,诚恳立誓:“奴婢若欺五爷,便叫天雷劈顶!”她心知古人重誓,自己却不当真,先保命要紧。
傅墨琛半阖眼帘,轻声重复:“贵重的东西……你道我是东西?”
殷小兔只觉五雷轰顶,这送命题,叫她如何接!
第5章
殷小兔怎敢当着傅墨琛的面说他不是个东西——即便她心里确实是这么想的。
她强作笑颜,殷小兔道:“奴婢不是那个意思,沙甸货重点是在说明您身份尊贵,别的都不重要,重要的是五爷尊贵,极其尊贵!”
目光扫过傅墨琛手上的伤痕,殷小兔诚恳地说道:“五爷,若您觉得奴婢说话不中听,等回了常华院再惩罚奴婢也不迟,眼下最要紧的是先处理您手上的伤。还有这鞭子……”
她弯腰捡起那条软鞭,用袖口擦拭干净,还悄悄摸了一下,不知是用什么皮革制成的,抽起来竟如此结实。
傅墨琛低头看着手上的伤痕,神情冷淡,对时锐吩咐道:“把我的虎尾鞭拿着,回去。”
殷小兔双手一抖,几乎要将那鞭子扔出去,傅墨琛这人果然变态,竟用珍稀动物的尾巴做成武器。
归还虎尾鞭后,殷小兔搓了搓手,贴在大腿两侧不停摩擦,方才碰过那虎尾鞭,心中有种莫名的罪恶感,只有彻底擦干净才安心。
低着头,她一路盯着轮椅的轮子。她两手空空,心里七上八下,菜还没从厨房拿回来,不知今晚还有没有命做菜、吃菜了。
满心失落回到常华院,一见到程妈妈,殷小兔眼圈就红了,等傅墨琛进了正屋,她立刻扑进程妈妈怀里,紧紧抱住她,带着哭腔道:“程妈妈救我!”
程妈妈揽住她的肩膀,问道:“出什么事了?”
程妈妈一向喜欢殷小兔,觉得这丫头老实懂事、心地善良,又没有野心。可这才几天,她竟跟着傅墨琛回来,还向自己求救。
有了前车之鉴,程妈妈不免有些警觉,神色一肃,问道:“你对五爷做了什么?”
殷小兔深吸一口气,语速飞快地说:“我在后山看到有个丫鬟想对五爷投怀送抱,结果被五爷掐了脖子,我怕五爷伤着手,又背上坏名声,就赶紧冲上去拦住,虽然救下了那丫鬟,但好像惹五爷不高兴了……呜呜呜……”
一口气说完,殷小兔才喘了口气,也开始害怕起来,抱着程妈妈的肩膀,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流。她也不知自己造了什么孽,总是遇上倒霉事!
程妈妈听了反倒松了口气,温柔地拍着她的背,安慰道:“我就知道没看错你!”她轻声哄着:“别怕,有我在,五爷不会把你怎样的。”
殷小兔稍稍安心了些,噘着嘴,小心翼翼地问:“那之前四个丫鬟的事,程妈妈替她们说情了吗?”
程妈妈一时语塞,过了片刻才勉强开口:“……说了。”
完了!这就说明,说了也没用啊!
殷小兔更想哭了。
时锐从屋里走出来,说道:“小兔姑娘,五爷请您进去。”
程妈妈拉着她的手安慰道:“别怕,我陪你去。”
两人一起往屋里走,时锐却拦住程妈妈:“妈妈,五爷没请您进去。”
“……”
“……”
时锐一向忠心耿耿,就算傅墨琛让他做伤天害理的事,他也照做不误,如今程妈妈自然进不去。
程妈妈对着屋内柔声说道:“五爷,小兔是个好姑娘,您对她宽厚些,否则以后谁给您做饭呢?”
殷小兔也只能祈祷傅墨琛是个贪图口腹之欲的人,这样她还能靠一手厨艺保住小命。
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进了屋,殷小兔绕过八扇屏风,来到傅墨琛的起居室。
屋内陈设简朴,但日常所用之物皆为紫檀木所制,价值不菲。
傅墨琛斜靠在轮椅上,神情淡然,挥手示意时锐退下。
殷小兔正犹豫是否要跪下,毕竟跪一个十五岁的小屁孩似乎太没骨气了,却听傅墨琛淡淡开口:“为何拦我?”
她当然不能说你觉得你这变态太狠了,便低头道:“奴婢怕五爷伤了手……”
屋内一时寂静无声。
傅墨琛语气又冷了几分:“说实话。”
看来不跪不行了。殷小兔“扑通”一声跪下,挺直脊背道:“奴婢没有说谎。一来是怕五爷伤着手,二来……前四位丫鬟的事才刚过去不久,若五爷再传出什么不好的风评,终究有损您的名声。”
殷小兔言辞恳切,态度真诚,不知情的人恐怕真会相信她的话。
然而傅墨琛却只觉得讽刺。他唇角微扬,双手不自觉地收紧,问道:“我有什么不好的风评?我又有什么名声?”
“……”
殷小兔内心崩溃,这人怎么这么难沟通啊!她本是随口恭维几句,按理说不该是皆大欢喜、就此揭过吗!
她突然无比怀念那些只会打官腔的上司,至少比傅墨琛好伺候多了。
好在她毕竟是专业秘书出身,不至于被这一问难住。她深吸一口气,说道:“若五爷再伤了丫鬟,难免会有人说您苛待下人。五爷天资卓绝,才华出众,何必因这等小事坏了名声,得不偿失。”
傅墨琛忽然伸手捏住殷小兔的下巴,目光沉沉地盯着她精致的脸庞,声音低沉地质问:“你在教我如何为人处世?”
三月的天,傅墨琛掌心那道红痕格外显眼,贴在殷小兔脸上的手指却冷得像冰。
殷小兔的脸被捏得鼓了起来,嘴唇被迫撅起,疼得她忍不住伸手握住了傅墨琛的手腕,艰难开口:“奴婢怎敢……不过是尽忠职守罢了,对五爷也是真心敬重!”
她的手温润柔软,指间还残留着松花糕淡淡的香气。
傅墨琛想起程妈妈方才劝说的话,便松开了手,用帕子仔细擦拭被她碰过的手背。
殷小兔心中一喜,暗自回想刚才的话语,不知是哪一句触动了傅墨琛内心尚未泯灭的人性,竟让他一时恢复了理智。她联想到之前猜测他连饮食喜好都不愿表达的性格,莫非是“敬重”二字起了作用?还是那个“敬”字?
傅墨琛擦净了手,不顾自己手上的伤痕,语气依旧冰冷:“敬重我?你才来常华院不过十日,为何会敬重我?”
殷小兔暗自欢喜,果然是“敬重”二字打动了他,这人真是个缺爱的变态啊!她神情平静地答道:“忠于主上,自然也包括敬重主子,奴婢以为,这只是本分而已。”
这样的回答滴水不漏,应该不会出错。
傅墨琛沉默良久,没有突然发怒,殷小兔心头稍安。
过了许久,傅墨琛淡淡道:“你可以走了。”
殷小兔压下嘴角的笑意,面色如常地站起身,行了一礼……谁知腰间的荷包突然掉落,从白雪那里顺来的陶瓷茶盖掉在地上,碎成了几片!!!
靠!关键时刻怎么就掉了出来!!!
殷小兔内心崩溃,欲哭无泪,脸上却不敢露出半点异样,只能镇定地捡起荷包,准备离开。
傅墨琛却忽然开口:“等等。”他声音低沉,“那是什么?拿过来我看看。”
“……”就不能别这么好奇吗?
殷小兔双手微颤,将东西递过去。
傅墨琛看着她道:“拿出来。”
殷小兔乖乖打开荷包,背上早已沁出冷汗,小心翼翼地取出那几片碎瓷。
傅墨琛眼神阴沉如水,盯着她问:“你带着这瓷片,是想随时自尽?”
殷小兔放缓语速,轻声道:“不是的,奴婢以前与别的丫鬟共事多年,如今到了常华院,自然要一心一意服侍五爷,不敢再念旧情,只是带了这茶盖做个纪念。”
“以茶盖为念?我还是头一回听说。”
“奴婢出身贫寒,无贵重之物可留作回忆,只好用日常所用之物代替。”
傅墨琛向后靠在轮椅背上,语气清冷:“你最好没骗我。”
“奴婢不敢!”
傅墨琛闭上眼,淡淡道:“念你是初犯,杖责十下。”
完了!还是要挨打!
殷小兔不敢多言,应了一声,攥紧荷包,刚绕过屏风,立刻撒腿跑了出去。
重见天日,殷小兔激动地抱住程妈妈,久久不愿松开。
程妈妈轻轻拍着她的背,笑着安慰:“你看吧,我就说没事。五爷其实心地善良,只要你不出大错,他不会真惩罚你的。”
“呜呜呜……”殷小兔心里并不认同,但更不敢反驳。
程妈妈接着说道:“好了好了,你先休息一下,把厨房的对牌给我,我去让翠竹去取菜,该准备晚饭了。”
殷小兔一脸颓丧:“还不能歇,五爷说要杖责十下!”
程妈妈安抚道:“我让时锐下手轻些。”
殷小兔无语,程妈妈啊,人家时锐根本不会听您的好吗?
时锐进屋领命后,殷小兔站在门口等着受罚。
大约一刻钟后,时锐出来倒垃圾,殷小兔赶紧追上去问:“五爷让你什么时候打我?”
他愣了一下,答道:“五爷没让我打你。”他脸色苍白,声音细柔,像是女子一般。
殷小兔高兴极了,顺利躲过一劫,但心里仍忍不住骂傅墨琛是个变态,竟然喜欢捉弄人。
程妈妈略问几句后,便进了屋。她既然已经知道有丫鬟投怀的事,便不能坐视不管。亲自向傅墨琛确认了殷小兔所说属实后,她在他面前说道:“小兔这丫头说得也有道理。既然没处罚那丫鬟,此事由我去向夫人说明便可,五爷不必挂心。”
她语重心长地劝道:“日后若再有丫鬟冒犯,五爷交给夫人处理便是,何必亲自动手,污了自己的名声。”
傅墨琛淡淡应了一声,并未多言。
程妈妈安排妥当院中事务后,便前往世安堂去了。
第6章
程妈妈将那矮个丫头的事禀到大夫人秦氏耳里。
那丫头原是姜氏长媳薛氏身边的婢子。
薛氏才坐完月子,本打算把这丫头送到傅二屋里当通房,可薛氏盯得紧,她半点机会也无,便转而去勾傅五。
自后山归来,那丫头已吓得魂飞魄散,满口疯话,哭喊自己不该招惹傅墨琛,还扑咬二房下人,闹得姜氏也惊动了。
大夫人听程妈妈回话时笑得合不拢嘴,前脚才欠姜氏一份情,正愁还不上矮人一头,姜氏便巴巴送来这份人情债。
姜氏果然很快登门,大夫人难得宽宏,一句不究丫头自荐枕席之事,只命人将她捆了,连夜押去庄上锁着,至于疯言疯语,全推到病上便罢。
大夫人又听程妈妈夸殷小兔几句,动了心思,趁机向姜氏讨来她的卖身契,锁进自己匣中。
大房白捡二房一个得用丫头,解了燃眉之急,姜氏这人情算是白送,大夫人缠绵的病也松快了大半。
程妈妈回世安堂时,身后一串小鬟捧着托盘,大夫人赐下的好物流水般送进常华院,连殷小兔也有份。
大夫人屋里的丫鬟鱼贯进院,殷小兔领了赏,喜孜孜收好,回房归置。
程妈妈领着人转到傅墨琛屋里,说是大夫人赏的。
傅墨琛懒看那些锦盒,人在八折屏风后,声音淡淡:“那丫头如何处置?”
程妈妈回道:“她原属二太太,现已疯魔,押往庄上看管。”
轮椅扶手被捏得咯吱响,傅墨琛面色如霜,良久才吐一声:“嗯。”便再无话。
程妈妈摸不透五爷心思,只唤时锐来搭手,把东西暂放屋里,又把众丫鬟遣回。
大夫人赏赐丰厚,常华院却缺人手,翠竹粗手笨脚,时锐寸步不离五爷,清点入库的活计便落到殷小兔身上。
午后过半,殷小兔随程妈妈绕到正房后的倒座房,那里是库房。
三间相通的小屋各有一扇门,程妈妈推开第一扇,领她进去,细说哪件该搁哪格。
殷小兔头一回见这般珍宝,眼睛都亮了,软声求道:“程妈妈,容我细瞧两眼可好?件件巧夺天工!”
大到檀木嵌玉百鸟屏、青玉夔龙插屏,小到润瓷茶盏、白玉螭纹杯,无一不精,一排排望去,倒像进了小御苑。
程妈妈含笑:“待会儿归置时,再慢慢赏。”
她捧起一套柳青斗彩茶具,小心放进雕花木匣,道:“这些有的是府里主子赏的,亦有宫里贵人赐的。”
殷小兔这才恍然,难怪如此讲究,原是御赐。可五爷年纪尚小,竟得这般隆恩,着实蹊跷。
程妈妈又取出一套斗彩小杯,眸光熠熠:“此等荣耀,别说长兴侯府,放眼京城,五爷也是独一份。”
殷小兔愈发纳闷,若圣眷真浓,也该落在侯爷或世子身上,怎会偏疼五爷?
程妈妈却收口不言,只问:“可识得字?”
“略识几个。”虽不知大业是哪朝哪代,繁体字她倒能磕磕绊绊念下来。
程妈妈笑说:“往后跟时锐学写字,若能动笔,我便省心了。人老眼花,再对册子实在吃力。”
古人命短,妇人尤苦,程妈妈四十便觉花眼。
殷小兔忙凑前:“我拿炭条先记,待时锐有空誊清,省得您伤神。”
程妈妈摇头:“不可,你识字有限,错一字材质便差,日后对不上要挨板子。”
殷小兔暗想:难写的用拼音,时锐懂行,只要音对料不差,便笑劝:“您信我,写完再请您过目。”
程妈妈半信半疑:“那便试试。”
殷小兔连连点头,她知越有用越稳当,紧要时程妈妈才肯护她。
揽下差事后,晚膳时她便特地烧了几根细枝做炭笔。
不到半个时辰,她竟真把事办得妥妥帖帖,程妈妈眉开眼笑。
可愁事跟着来了:世安堂送东西后,五爷一直闷在书房,晚膳粒米未进,菜也原封不动。
时锐把冷菜端回厨房,殷小兔与程妈妈、翠竹围桌,把残羹拨到小碗,轮流尝味,皆赞香。翠竹舔唇,还想再夹,见众人面色凝重,只得忍住。
程妈妈长叹:“又不肯吃,身子怎熬得住——小兔,把干净菜再热热,我去劝。”
时锐低声拦她:“程妈妈别去,五爷不吃便是真不吃,劝了反惹他动怒。”
五爷若犯性子,谁劝谁遭殃,程妈妈去了怕也挨骂。
程妈妈无计,呆坐杌子发怔。时锐道:“我去伺候,五爷不吃便罢了。”
程妈妈忙吩咐:“我让小兔备点心,夜里五爷若饿,你来小厨房取。”
时锐匆匆应声,提灯而去。
看着那几盘凉透的菜,殷小兔抬手指向灶口:“翠竹,先热热再动筷。”
翠竹肚里早打鼓,哪肯再等,抄起碗便往嘴里扒。
程妈妈失了胃口,掀帘出灶间,殷小兔紧随在后,小声探问:“程妈妈,那位姐姐后来究竟如何?”
程妈妈脚步一顿,这才明白她问的是二太太房里的丫头,低声回道:“人已癫狂,押去庄上锁着,再掀不起浪。”
殷小兔眸子微睁,心里咯噔一下——竟真吓疯了,可见虎口逃生,魂都丢了一半。
她追一句:“倘若没疯,您说大夫人会怎么发落?”
这些时日相处,程妈妈已极疼殷小兔,又见她身契攥在秦氏手里,便不藏话,直道:“若神智清醒却敢勾主子,按规矩该卖或杖毙。大夫人不过顾着二房体面,又惜侯府名声,才抬手放过。”
只因一点歪念头便送命,殷小兔背脊发凉,小声再问:“若要处死,主子能亲手下令么?”
程妈妈道:“自然可以。只是大夫人乃宗妇,怎肯脏了手?你未见那些粗使婆子行刑?”
原来傅墨琛所为竟合律例,殷小兔仍不死心:“程妈妈,律法真写得如此?”
程妈妈点头:“大业律明明白白写着——‘婢詈主者,绞’,那丫头冒犯的何止詈骂?死罪难逃。”说罢,轻戳她额头,“小丫头,连这都含糊,仔细哪日吃苦。”
殷小兔咧嘴赔笑:“条文背过,却不及您记得真切。”
程妈妈笑而不答,她早已脱籍,律法管不到她,可从前管人,规矩早烙在骨头里。
闲话几句,程妈妈心里松快些,待殷小兔回灶房做夜宵,她也跟去,顺带用了碗热汤饭。
殷小兔手上揉面,心里却绕着傅五不肯进食的事打转,暗忖:五爷怕是觉得委屈——大夫人顾全二房情面,轻飘飘放过那丫头,他这口气咽不下。
她不由想象,若大夫人得知那丫头不仅勾引,还当众羞辱五爷,会不会当场翻脸,狠抽二房脸面,替子出气。
终归是旁人家事,她按下念头,专心包馄饨。
灶眼上,高汤咕嘟咕嘟滚,她快手捏馅:清江鮰鱼,今晨水运到京,婆子挑得极鲜,片肉剁糜,细腻如雪。
水沸鱼馅馄饨下锅,翻花似雪。
翠竹已填了肚子,又被香气勾得蹭过来,下巴搁在殷小兔肩窝,憨声撒娇:“小兔……”
“放心,留你一大碗,等程妈妈给五爷送去,剩下的都是你的。”
翠竹欢喜,双臂箍住殷小兔细腰:“小兔,你真好!”
殷小兔被她勒得吸气:“松手,腰要断了!”
翠竹慌忙松臂,两只小胖手在她腰侧比划,惊叹:“小兔,你这腰也太细了!”
殷小兔抿唇笑而不语,总不能说自己平日减食。
程妈妈指着翠竹那圆滚滚的身子,笑得直不起腰。
馄饨漂起,殷小兔捞入青瓷碗,程妈妈却道:“小兔,不如你送过去,五爷瞧你顺眼,兴许肯吃。”
锅铲“当啷”掉地,殷小兔干笑:“别闹,五爷今儿还要罚我,还是您去,他听您的。”
“这不是没罚么?”程妈妈转头吩咐,“我去叫时锐。”
时锐被唤来,一双温润黑眸在殷小兔身上停了停,向程妈妈低声道:“让她试试。”
翠竹也起哄:“小兔妹妹,走一趟嘛。”
“……”
转眼被出卖干净,殷小兔欲哭无泪,挣扎道:“程妈妈,我……”
“快去快去。”案盘被塞到她手里,程妈妈笑眯眯把她往外推。
“……那、那我就去了。”
灶房三人齐点头,目送她踏上“刑场”。
殷小兔还未来得及给自己壮胆,人已站在傅墨琛书房门前。
第7章
常华院里的三间上房皆十分宽敞,两边的梢间布局对称,书房的面积与卧房不相上下。
殷小兔抬手敲门后,屋内并无回应之声。她正打算转身离开,一扭头,却见厨房门口有三个人并排站着,那架势,仿佛是送她上刑场一般。
眼见避无可避,殷小兔只得站在门口,重重地咳嗽两声,扯着嗓子高声道:“五爷,奴婢要进来了啊。您若不出声,奴婢就当您应允了啊。一啊、二啊、三啊。”
数完数,殷小兔便伸手推开了门,然而书房内的景象,却着实将她吓了一跳。
并非是傅墨琛又做出了什么令人发指之事,而是这书房的格局,给人一种强烈的压迫感。
一进门,书房外间左手边是一扇被封死的窗户,窗户下方摆放着一张黄花梨云头形铜包角长桌,桌子一侧紧挨着墙壁放置。东边则是一个大书架,将这一小块空间围成了一个规整的正方形,仅留下一条供轮椅进出的通道。
傅墨琛就坐在那小小的方形区域里,身子紧贴着墙角,整个人窝在轮椅之中,身形清瘦孤弱,宛如泥胎木偶一般,低着头,死死地盯着一个方向,一动不动。书房里的烛光并不十分明亮,他的周身都笼罩着一层厚厚的阴影,整个人缩在角落里,仿佛没有丝毫存在感。
殷小兔走进书房后,傅墨琛似乎连呼吸都变得微不可闻,安静乖巧得有些可怕。
这般模样,实在太过病态。
书房里静谧得有些诡异,殷小兔看着此刻毫无攻击性的傅墨琛,竟一时忘了害怕。她生怕自己动作太大刺激到他,便轻手轻脚地将案盘放下。青花狮子戏球纹碗里的馄饨冒着腾腾热气,用蛤蜊干粉熬出的鲜汤上,飘着几缕嫩绿的葱花,香气扑鼻而来。
傅墨琛微微皱眉,手指不自觉地握紧了轮椅扶手,手背上青筋凸起,好似一条条攀附着的藤蔓。
殷小兔原本打算放下馄饨便离开,可又觉得这样似乎不算完美完成任务。她看着眼前这个不过十五五岁的少年,心想不过是个孩子罢了,便开口道:“五爷,程妈妈说您晚膳没用,想必是饭菜不合您的胃口,所以让奴婢煮了馄饨送过来。”
傅墨琛缓缓抬起头,直直地盯着殷小兔。
殷小兔见他有了反应,便接着说道:“这是您爱吃的鱼肉馅儿,是用新鲜的清江鮰鱼做的。”
话音刚落,殷小兔便感觉傅墨琛的目光愈发阴森。二人对视着,她摸不准傅墨琛的心思,只得硬着头皮继续说道:“若是五爷不吃饭,饿坏了身子,程妈妈必然会担心的……”
书房里愈发安静无声,殷小兔双肩微微一颤,完全猜不透傅墨琛心里到底在想些什么。
傅墨琛忽然沉声道:“你既如此为我着想,这一大碗馄饨便赏给你了。”
殷小兔微微一愣,抬头答话道:“奴婢已经吃过了,这馄饨是专门……”
傅墨琛眉尾轻轻一扬,道:“是吗?那就先吐出来,再把这碗吃下去。”
“……”已经吃进肚子里的东西,怕是只能以别的方式弄出来了。
殷小兔到底不敢违逆傅墨琛,她上前两步,端起那温热的青花碗,暗自庆幸还好是温热的,若是滚烫的,自己怕是性命难保。
在这狭小的空间里,傅墨琛漫不经心地盯着殷小兔的一举一动。
殷小兔吃得很是压抑,眼神不敢四处乱飘,一口一个,速度极慢。
傅墨琛对此很是不满,他的指尖轻轻敲打在轮椅扶手上,嗓音低哑慵懒:“一碗馄饨吃得如同吞毒药一般,却哄我说好吃?你这条舌头,还想要吗?”
靠!自古以来,饮食习惯不都是推崇细嚼慢咽吗?自己吃得斯斯文文些怎么就不行了呢?
不过殷小兔并未真的顶嘴,她相信,割舌头这种事,傅墨琛绝对做得出来。
于是她加快了速度,几个馄饨被她囫囵吞枣地咽了下去。天晓得她肚子里的还没消化,又来这么一大碗馄饨,有多难受。
傅墨琛对她的表现仍不满意,便淡声道:“一丁点都不准剩,否则你把碗也吃了。”
疯子疯子疯子!
殷小兔越发觉得悲惨,这哪里是十五岁的小小少年,分明是披着人皮的恶鬼!
心里虽这般想着,殷小兔手上却不敢停下。她索性不用勺子,双手捧着碗,将馄饨整个往嘴里灌。
喝掉大半碗之后,殷小兔实在喝不下了,感觉汤都灌到喉咙眼儿了。她放下碗,悄悄地瞧了傅墨琛一眼,对上他那双阴沉得仿佛能滴出水的脸,她便知道,剩下的也是非喝不可了。
忍着难受,殷小兔艰难地咽下剩下的小半碗。明明看起来只有指头大的馄饨,这时候却好似变成了饺子,每滑过喉咙一个,她的呕吐感便强烈一分。
打了个嗝,殷小兔终于将全部的汤水都喝下了。她擦了擦嘴,把碗放在案盘上,面无表情地站在原地,端起案盘准备离开。刚转身半步,便听傅墨琛道:“听说穷苦出身的人,吃完饭还会舔碗以示珍惜食物,有这么回事吗?”
“……”有你妹啊,从来没听说过。殷小兔恨不得把碗盖在傅墨琛的狗头上!
毕竟不是真正的丫鬟,殷小兔可是在相对自由平等的环境里活了二十多年的人,当下羞愤至极,面色微红,润泽的桃花眼里透着一丝丝怒意。
傅墨琛双手交握,面色冷淡地看着侧身面对他的殷小兔生气的模样。她面颊微微嘟起,蹙着秀眉,丰润的朱唇噘着,有些委屈。她放下案盘,非常能屈能伸地捧起了圆圆的青花大碗,葱白的指头搭在碗肚上,椭圆的指头颗颗分明,秀气的小手指翘了个兰花指。
他发现这丫头的肤色真是白皙,今日穿的又是浅色衣衫,黄色的烛火笼罩着她,显得娇艳动人。青花碗有她大半张脸那么大,丰盈的小嘴微微张开,粉嫩的舌头如小红鲤那般探出来,贴在颜色瓷白的青花碗边缘,左右摆动两下,像红鲤摇尾,灵活诱人。她又往前探了两分,舔掉碗边的一粒沾油的葱花。
殷小兔的动作顿了一下,咦?还挺香的。
她因自己的一手好厨艺而走神了,已经忘了这是在受辱。
傅墨琛的脸却莫名地浮起一抹红晕,他低哑的声音里多了些许恼意,道:“够了!滚出去!”
殷小兔舌头没来得及收回来,一脸发蒙地看过去,就……走个过场???
莫名其妙被罚,又莫名其妙被放过,殷小兔回过神儿来,生怕这逃命的机会溜走,忙拿起案盘。慌乱之下,险些咬到舌头,口齿略有些模糊道:“奴婢告退。”
一跨出书房门,殷小兔便再也憋不住了,全然不顾什么礼仪姿态,撒开脚丫子就朝着厨房狂奔而去。
还未走到厨房,程妈妈等人便一拥而上,纷纷询问殷小兔究竟发生了何事,怎的去了那么久。翠竹瞧见那空碗,顿时喜笑颜开,欢天喜地地道:“哎呀,我就知道小兔有法子服侍五爷,五爷还真把东西吃了!”
傅五那个可恶的变态,吃个鬼啊,全是她给吃了!
殷小兔此时已没了力气说话,她胡乱地将托盘塞到翠竹怀中,然后在厨房里一屁股坐了下来,挺直了腰,轻轻抚摸着圆滚滚的肚子,咬牙切齿道:“五爷根本没吃,全‘赏’给我吃了,连汤都不许剩下!”
程妈妈赶忙又问究竟是怎么回事,殷小兔便将傅墨琛那些怪异的行为一五一十地陈述了一遍,还拉着程妈妈的手,哭哭啼啼道:“我差点就没舌头了啊……”说完,还忍不住打了个饱嗝。
翠竹看着殷小兔这副模样,拉着她的手,一脸真诚道:“小兔,要是能让我替你受过就好了。”
殷小兔瞥了一眼那空空如也的锅,嘴角微微扯动了一下。
程妈妈安抚了殷小兔两句,随后便愁眉不展,失落地回了房间。时锐早就回书房贴身伺候去了,翠竹则勤快地收拾着厨房,小声嘀咕道:“五爷竟只是罚你吃馄饨……”
殷小兔白了她一眼,道:“怎么,你还盼着五爷罚我吃碗?”
翠竹一本正经道:“要是换做从前的丫鬟,五爷怕是真会这么做。”
殷小兔可没觉得这是什么优待,她胃里难受得紧,便在庭院里散起步来消食。没过多久,时锐便走了出来,他挺直脊背,跪在了上房门口。
在殷小兔的印象里,傅墨琛从未对程妈妈发过脾气,也未曾处罚过时锐。她走过去问他:“五爷为何罚你?”
月光洒下,照在少年白嫩的脸上,只见他神情坚毅,时锐抿着嘴角,并未搭理殷小兔。
殷小兔又追问道:“这外面还刮着风呢,五爷不会要罚你跪一整晚吧?”
时锐抬起头,瞪了殷小兔一眼,闷声道:“五爷不吃,自然有五爷的道理,以后五爷不吃,就别再给五爷送东西了。”
殷小兔气得叉起腰,这死孩子,当时明明是他说让她去送的,怎么现在还朝她发脾气了,受苦受罪的明明是她好不好!
在院子里快走了半个时辰消食,殷小兔才回到屋里洗漱睡觉,而时锐依旧在外边跪着。
今日实在是撑得太厉害了,殷小兔躺在床上根本睡不着,她翻来覆去,脑子里全是有关傅墨琛的事儿。他虽只有十五岁,可心智却绝非寻常少年可比。
所有的人都把傅墨琛当作长不大的孩子来哄,逼着他忍受现实的委屈,逼着他在没胃口的时候吃饭。
长兴侯府里的人在乎的,从来都不是傅墨琛的喜怒哀乐。
而傅五,心里全都明白。
第8章
常华院里,只要傅五爷不折腾,殷小兔便觉得光阴似水,一晃就到清明。她烧灶、做点心,再跟程妈妈学些窍门,眨眼便到了祭祖那日。长兴侯府阖府上山扫墓,傅墨琛露个面便回院子,连纸灰都没多闻。
转眼五月,二老爷升了官,府里要摆三日流水席。傅老夫人特地遣花匠挑了数十盆牡丹,吩咐各房各院的小辈去花厅赏富贵花。帖子送到常华院时,程妈妈双手奉上,眉眼带笑:“老夫人今年头一回把少爷小姐们拢在一处。”她敛了笑意,又补一句,“五爷自清明后再没出过门,权当去透透气。老夫人本就嫌大房,您别让那边抓到错漏。”
傅墨琛笔尖一顿,并未抬头,淡淡应了个“好”。
程妈妈收了帖子,转身去西厢找殷小兔,说两日后五爷赴宴,叫她备几样细点路上垫肚子。
殷小兔从未踏过府里大场面,忙问:“花厅的席面不合五爷胃口?”
“席面倒好,只是人多手杂,我不放心。”程妈妈摇头,“那日你也要跟着,光时锐一个怕顾不过来。”
殷小兔稀奇:“时锐也去?”
她记得那孩子十五岁,跟在傅墨琛身边多年,若因主子腿疾留内院还说得通,可花厅女眷云集,他怎好露面?
程妈妈面色如常:“时锐早净了身,无碍。”
殷小兔掩唇,杏眼睁圆——她一直当时锐奶声奶气,不想竟是小内侍。她脑中转得飞快:难不成五爷用顺手了,干脆把人……
程妈妈似看透她心思,忙道:“五年前他被亲爹卖进宫,没选上才被逐,五爷捡回来罢了。若不是这个身份,他哪能留到今日。”
外男不得久居内院,然去了势的小童可例外,时锐便成了长兴侯府的独一份。
程妈妈叹口气:“那孩子忠心,五爷积德,得了好帮手。”
殷小兔不置可否,却抓住话缝:“那五爷的腿……时锐清楚?”
程妈妈脸一虎:“他晓得也不敢吐一个字!你这丫头,往后少打听,勋贵人家的秘辛听多了折福。”
殷小兔嘻嘻一笑:“我闭嘴便是。”
程妈妈仍不放心,板起脸道:“这些年常华院来来去去多少丫鬟,平安出去的没几个,爱逞能的都栽了。小兔,你机灵也本分,再熬两年就能放出去配人。伺候五爷有功,大夫人不会亏你,记牢没?”
殷小兔忙不迭点头:“妈妈提点,我醒得。”她凑近些,小声央道:“我如今只想把主子伺候好,可五爷心思难猜,妈妈拣两件旧例给我提个醒儿可好?”
程妈妈想了想,便拣了件旧事说与她听。
那是傅墨琛十四岁,大夫人命针线房送鞋,鞋小了半寸。五爷当下发作,要把买料、裁料、送鞋的一串人通通问罪。他身边一个老丫鬟劝了两句,说别寒了大夫人一片心,又道他若再闹,往后没人敢近身。
傅墨琛怒极,当夜便把丫鬟撵出去配了小厮,任她哭哑嗓子也不回头。后来几个丫鬟学乖了,仍逃不过主子阴晴不定,终究一个个被打发。
殷小兔摸着下巴暗忖:那丫鬟说的是肺腑话,可五爷遭逢大劫,最恨旁人揭短,自然雷霆震怒。
程妈妈说得口干,提了壶,自斟一杯,抬眼问:“小兔,若换成你,怎么圆这场?”
殷小兔愣了愣,心里盘算:自己如今也是五爷屋里人,若还像催吃馄饨那般敷衍,怕是要挨板子。
既非前世,她撼动不了这深宅分毫,想活到出府那日,便得把傅墨琛真当主子敬着。
她沉吟片刻,道:“鞋不合脚,下人失责,该罚。但内宅赏罚,自有大夫人的规矩,做丫头的只需据实回禀。若私心作祟,不添油加醋,替主子讨句公道也无不可。至于五爷,总得先有一双合脚的鞋。”
程妈妈抬眼,眸光微亮,嘴角带笑:“我就说你是个剔透人。不扯了,我得去忙。”
殷小兔送程妈妈出了院门,回房便开始给自己敲警钟,把“主子”二字在心里重新描金,只为活到期满离府。
五月上旬,傍晚时分,细雨如丝,轻洒在竹叶上,惊扰了栖息的飞鹊。次日清晨,天色放晴,万里无云,老封君举办的牡丹宴如约而至。
一大早,常华院里便热闹起来。程妈妈忙着为傅墨琛挑选衣裳,时锐在一旁贴身侍候,随时听候吩咐。殷小兔在厨房里忙着制作糕点,翠竹在一旁帮忙打下手。
半个时辰后,殷小兔率先忙完,她和翠竹一起将准备好的东西装进食盒,提到了上房门口。轻轻敲了敲隔扇,殷小兔站在外面向程妈妈禀报,说一切都已准备妥当。
程妈妈站在八幅屏风内,声音微微提高,说道:“进来。”
殷小兔提着食盒,忐忑不安地走进去。心里想是一回事,真正面对又是另一回事。虽然她明白要把傅墨琛当作主子看待,但想起之前被他逼着灌馄饨的事,心里还是有些发怵。
绕过屏风,殷小兔顺手将食盒搁在炕桌上,说道:“备了三样点心,有甜的、咸的和炸的。”
傅墨琛坐在轮椅上,对着铜镜,程妈妈正在为他梳理头发,用墨玉蝉扣束起发髻,笑着回应殷小兔:“你手脚倒是挺快。”
傅墨琛随意地往镜子里瞥了一眼,说道:“可以了。”
程妈妈看着傅墨琛精神很好,笑着又多说了一句:“美中不足的就是太素净了些,五爷要是听我的,穿那件暗红直裰多好。”
傅墨琛皱起眉头,淡淡说道:“妈妈,还去不去了?”
程妈妈忙哄着他说:“去去去。”她朝殷小兔和时锐使了个眼色,吩咐两人赶紧跟上。
时锐推着轮椅,将傅墨琛转了过来。殷小兔提起食盒,看了一眼傅墨琛,瞳孔微微放大,满是惊艳之色。傅五爷生得实在是好看,冷白的皮肤配上精致的五官,眼神淡漠孤傲,仿佛高不可攀的天上星月,无论在哪里都是最显眼的存在,让人挪不开眼。
殷小兔到底见过不少美男子的图片,连忙回过神,乖乖地跟在轮椅后面。
主仆三人一同出了常华院,留下程妈妈和翠竹在院子里看守。
走了快半个时辰,才来到侯府花园附近,甬道上的人也渐渐多了起来。傅墨琛无论见到谁,都不主动打招呼,旁人自然也不会热脸贴他的冷脸。时锐也是个沉默寡言的人,殷小兔更是不敢多言,她低着头,跟着走进了花厅。
老夫人举办的宴席热闹非凡,阖府上下,小娘子和小郎君们都来捧场,侯府三房的晚辈几乎都到齐了,到处充满了欢声笑语,花团锦簇。
待傅墨琛进入花厅时,笑声戛然而止,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他身上,仿佛所有的目光都汇聚在他身上。
殷小兔也跟着有些不自在。这种诡异的气氛只持续了片刻,便被打破。傅墨琛的大哥傅慎明从左边排头的靠背椅上站起来,他穿着墨绿的直裰,腰间挂着一个带流苏的玉佩和红色的荷包,面容和煦,温润如玉,笑着走到傅墨琛身边,说道:“老五,你来了。”
大房嫡次子也从另一边走过来,大笑着迎接亲弟弟傅墨琛。殷小兔知道,这两人便是傅墨琛一母同胞的亲兄弟,长兴侯的世子爷和三爷,也只有他们才会与傅五有交流。
傅墨琛淡淡地点头,向老夫人请了安,得到一句客套的回应后,便让时锐推着他去自家兄弟身边坐下。
傅墨琛的到来,虽然短暂打断了花厅里的热闹,但很快又恢复如常。老夫人高高在上地与几房的儿孙们笑着说话,但明眼人都看得出来,她偏爱的终究是嫡亲的二房孙子孙女。
两刻钟后,老夫人说得有些口渴,喝了一口茶水,便让人搬几盆牡丹进来,供众人赏玩,也让年轻的子孙们写字作诗,图个热闹。
侯府的小娘子和小郎君们自小便要读书识字,作诗对他们来说并不算难事。从前都是傅墨琛独占鳌头,如今他成了残废,志气颓丧,多年没有作品问世,学问肯定已经荒废,也该轮到他们出头风,给傅五看看了。
年轻的哥儿们尤其躁动不安,二房的两兄弟摩拳擦掌,三房的嫡长子也跃跃欲试。
半刻钟后,大厅的隔扇全部打开,廊下搭起架子,碧色的帷幔铺陈其上,盆栽的牡丹如流水般抬进花厅,放入帷幔之中。日光透过低垂的帷幔,洒在盛开的花朵上,微风轻拂,大朵牡丹若隐若现,显得十分富贵。
殷小兔也忍不住望了过去,暗暗称赞。她见过牡丹,但从未这样观赏过牡丹。
花厅里当值的丫鬟婆子们抬了五五张长桌进来,又有丫鬟跟着拿来了笔墨纸锐,每张桌子上摆放一套文房四宝与镇纸、笔山等用具。
这些东西刚刚摆放好,姜氏的丫鬟白雪走进花厅,在众人面前禀报老夫人:“萧山伯夫人路过侯府,欲携家中女眷前来拜见老夫人,二夫人正在厅里待客。”
萧山伯夫人来得真是时候。她娘家正好擅长培育牡丹,祖父又是当年有名的丹青圣手,今日她来,再合适不过了。
大房和三房的人脸色已经不大好看。难怪还没到牡丹花开的月份,老夫人便急着从外地买牡丹回来赏玩,不过是因为二房傅五爷去年年底和离,如今也到了再娶的时候了。萧山伯虽然也是世代袭爵的勋贵,但子嗣单薄,家道中落。眼下看来,老夫人和姜氏是看中了萧山伯家的姑娘。
傅墨琛收紧了扶着轮椅的手,面色阴郁。什么牡丹宴,不过是替傅五相看姑娘,老夫人拉着另外两房的人来做陪衬。
第9章
萧山伯夫人正巧要来,老夫人神色淡然地笑道:“倒是来得正好,快请她过来。”随即又对身旁的仆从道:“今日当着我的面,大家不必拘束。”
大业虽讲究男女之别,但规矩并不如往昔那般严苛,在长辈面前行事,倒也不至于惹人非议。
二房自无异议,大房的三兄弟也未开口,唯有三房的傅四低声嘀咕了一句什么话。
不多时,姜氏便引着萧山伯夫人与她的两个女儿、两个侄女进了大厅。
厅中香气袅绕,裙裾翩翩,几位小娘子仪态端庄,举止娴静,气氛顿时热闹起来。
两家相互见礼,寒暄几句后,萧山伯一家便落座。
傅五目光一扫,落在对方家的几位姑娘身上,而那边也在打量傅家几位公子,从头到脚细细看过,最后目光停在傅五身上,尤其在他脸上和腿上多停留了些时候才移开。
傅墨琛神色不变,只是握着轮椅扶手的手始终未曾松开。他如何能容许他人将他视作垫脚石?
站在老夫人身侧的姜氏识趣地接过方才的话题,问道:“老祖宗,这长桌摆着,莫不是要写字画画?”
老夫人与姜氏一唱一和,笑着道:“正是想让哥儿姐儿们写几个字、画幅画,讨个彩头玩玩。”
姜氏笑问:“老祖宗准备了什么彩头?可不能太小气!”
老夫人命人端出托盘,红绸之上放着一块莹润如玉、光彩照人的青田石,还有一只水灵剔透的玉镯。她说道:“赏花原是风雅之事,这块青田石是老侯爷珍藏多年不舍得动用的,如今给孙辈拿去用吧。镯子则留给姑娘们佩戴。”
傅三大笑一声,道:“老夫人,您这是偏心孙子们了。当年祖父在世时,这块玉石父亲与二叔三叔都曾索要过,他老人家却一直没答应,如今倒是大方起来了。”
这般场合,谁也不会去抢傅五的风头。老夫人拿出如此贵重且意义非凡的青田石,确实有些偏袒之意。其他人不敢置评,只有傅三敢委婉地说两句玩笑话。
老夫人含笑望着傅三,语气从容:“你这个调皮鬼,疼你你还挑理?只要你有本事,拿去孝敬你爹,又有何不可?”
傅三摸了摸鼻子,面上带笑,却不敢再多言。他虽也想要,却没胆子公然争抢。在这侯府与萧山伯府相亲的场合里,若不知趣,不仅得罪二房,更会招致旁人议论纷纷。
大房的人识趣不语,姜氏心中满意。她继续问老夫人:“这只镯子我从前好像从未见过您戴过。”
老夫人微微扬眉,道:“这是我出嫁时戴过的物件。如今上了年纪,不再适合佩戴,就留给姑娘们吧。”
萧山伯夫人嘴角微翘。当年老长兴侯续弦时,连太后身边的嬷嬷都亲自到场为她梳妆送亲,这只玉镯也因此添了几分体面。
老夫人如此偏爱二房,令姜氏倍感欣慰。她接着道:“今日比试些什么,请老祖宗定个题目。”
思索片刻,老夫人转头看向萧山伯夫人,道:“以牡丹为题,姑娘们便赋诗一首。正好萧山伯夫人也在,小郎君们的画作就由您来评判。”
萧山伯夫人受宠若惊。毕竟那块青田石意义非凡,她连忙起身道:“妾身主持家务多年,早已疏于笔墨,技艺生疏,恐怕难以公正评判。”
老夫人淡淡一笑,安抚道:“无妨,优劣好坏,想必夫人还是能分辨的。”
听此,萧山伯夫人便不再推辞。
老夫人话音刚落,便吩咐晚辈们赶紧去作诗绘画,并命人点燃三炷香,待香尽即止。
起初众人尚算轻松自在,有几位小娘子围在一起共用一方锐台,也有小郎君相邻作画。五张长桌,唯独剩下一张空桌未被使用。老夫人与姜氏则陪着萧山伯夫人在一旁闲谈。
约一刻钟后,傅三走到傅墨琛身边,轻拍他的肩膀,道:“五弟,以前见你画过莲花,却不曾见你画牡丹,要不要试试?”
傅墨琛抬头看了傅三一眼,神情冷淡地答道:“三哥甘愿被人踩踏,何必拉我下水。”
傅三不在意地“啧”了一声,目光掠过殷小兔,略显迟疑,旋即便恢复常态。正欲离开时,傅五走了过来。
傅五手中拿着一幅尚未完成的牡丹图稿,当着傅墨琛的面递给傅三,问道:“三哥,你觉得我这底稿如何?”
傅三认真看了看,连连点头称赞:“啧啧,还真没想到你竟有这天赋,老实说,是不是私下找了老师指点?”
殷小兔微微牵动嘴角,心里却清楚得很。傅五此举不过是提前知晓了牡丹宴的事,早有准备地练过画技罢了,这番表演不过是虚情假意的吹捧罢了。
傅墨琛目光一扫傅五手中画稿的背面,轻哼一声,神色中透出几分讥讽。傅五这般卖力展示,不过是因为当年李先生在侯府当西席时,只钟爱他一人罢了。
傅五本就是有意让傅墨琛看到,自然留意到他的神情,便放下画纸,收起笑意,冷声问道:“五弟,你这是什么意思?”
倚着轮椅靠背,傅墨琛略微抬起下巴,双手随意搭在扶手上,面色冰冷道:“没想到还真有人不嫌丢脸。”
厅中有外人在场,傅五被如此羞辱,顿时怒火中烧,皱眉冷笑道:“我献丑,今日是在亲族面前献,明日更能在师长贵人面前献。那你呢?”
大业律例明文规定,残障之人不得应试入仕,亦不可为官。在这长兴侯府之中,傅墨琛便如同废人一般,纵然年少时才名远扬,如今也无用武之地。
青筋悄然浮现于傅墨琛苍白的手臂之上,他目光阴沉地盯着傅五。
殷小兔亦愤愤不平地瞪着傅五。她虽知律法不容残者入仕,但此刻早已将自己视为傅墨琛身边之人,心中暗骂傅五嘴脸低俗、行径卑劣!欺负一个身患残疾的人算什么本事!
傅三一把拉开傅五,脸色阴沉地训斥道:“老五,管好你的舌头。”
傅慎明也停下了画笔,负手走来,摆出兄长的架子,神情严肃道:“今日有宾客在此,自家兄弟闹什么笑话给人看?”又冷冷看了傅五一眼神色,道:“还不快回去作画,等香燃尽,彩头可就归老四了。”
傅五狠狠瞪了傅墨琛一眼,这才悻悻离去。
傅慎明语气温和地看着傅墨琛道:“今日是老五的重要日子,别与他计较。”
凑近傅墨琛耳边,傅三低声说道:“老五,你也太不给他面子了。”顿了顿,露出一口白牙,笑道:“但我挺喜欢的,嘿嘿。”
傅墨琛轻轻滑动轮椅,往后退了一步,冷着脸没有回应傅慎明与傅三。待两人离开后,他才吩咐时锐:“推我去桌边。”
殷小兔眼中闪着光,提着食盒紧随其后,忍不住在一旁殷切问道:“五爷要不要吃些点心补充力气?”她巴不得傅墨琛能好好打那小人的脸!
傅墨琛面无表情地提起画笔,未置一词。
三炷香已燃去大半,傅墨琛的作品已然完成。傅慎明草草画完后,便注意到了这边的情形,走近一看,满脸惊讶。
细细端详许久,傅慎明终于明白傅墨琛的用意。这幅画若拿出去,傅五的脸可真是没地方搁了。他低声劝阻:“老五,万万不可。”
傅墨琛拿起画纸,淡淡开口:“我又不争那块青田石。”
正因不争,才更显傅五难堪。
傅慎明伸手按住傅墨琛手腕,神情凝重道:“墨琛,你可知道这样做会惹恼祖母,甚至落下个不孝之名。”
兄弟二人僵持不下,傅墨琛终究敌不过兄长的力气,被牢牢按住动弹不得。
殷小兔心知,傅墨琛只需高声说一句“既然不准我参加,为何还要叫我来”,便可脱身。但他念及兄弟之情,不愿令傅慎明难堪。
而傅慎明则仗着兄长身份与健全男子的体魄,处处压制傅墨琛。
正当傅墨琛与傅慎明僵持之际,他忽然察觉背后有只纤细的手轻轻扯了扯他的衣角。不用睁眼也知道,定是殷小兔。紧接着便听她装模作样地劝道:“五爷,大爷说得对,奴婢替您把这画送去处置了吧。”
沉默片刻,傅墨琛终于松开了手,因用力过猛,额头渗出细汗,指尖也不由自主地微微颤抖。
傅慎明终是松了一口气,无奈地看着傅墨琛,温言道:“今日委屈你了,我库房里的玉石,任你挑选如何?”
殷小兔听了这话,更加不屑。打了一记耳光,再给颗甜味不足的枣子,这般拙劣手段,哄小孩儿呢!
第10章
墨迹干透,殷小兔将画轻轻卷作细筒,像揣着一只熟睡的猫儿,猫步溜出廊下。片刻后,她空手折回,面不改色回禀:“大爷,画已丢进池子里喂鱼。”
傅慎明万没料到侯府竟有如此胆大包天的丫头,只淡淡颔首,便转身离去。
傅墨琛转着指间青玉戒,嗓音低凉:“画在何处?”
殷小兔原与他并肩,此刻轻挪半步,绕到他前方,反手往自己纤腰一点——一方帕子将画卷竖束于腰后,像一条暗藏的尾巴。
男人唇角微不可察地一挑,终未开口,只抬手示意时锐往右站,替那截“尾巴”挡一挡。
三炷香的灰烬落尽,老夫人与太太们闲话亦歇,嬷嬷便去收姑娘们的诗;姜氏则遣白雪收哥儿们的画。
长兴侯府七位郎君,除却傅墨琛胞弟未至,余者皆在座。
白雪依排行依次来取,前五位递得爽快,傅五眉梢带喜,仿佛青田石已是囊中之物。
轮到傅墨琛,白雪先冷冷掠了殷小兔一眼,旋即垂眸问:“五爷可有画呈上?”
男人未语,殷小兔觑见傅慎明正与人攀谈,指尖卷着一张雪白宣纸,却不递出,抬颏笑得轻佻:“劳驾,您亲自来取呀。”
花厅阔朗,五张长案,他们这桌离老夫人最远,人声嘈杂,旁人只见那丫鬟似在递画,却听不清字句。
白雪被那笑气得胸口起伏,僵立不动。傅墨琛嗓音更沉三分:“还不过去?”
白雪咬牙绕桌而来,走到殷小兔身侧,脚下一滑,“噗通”扑地,怀中画卷散若雪片。傅墨琛稳坐案前,宽袍下摆恰好挡住桌下乾坤。
众人循声张望,却只见丫鬟跌倒,其余一概不清。傅慎明远远瞧一眼,未放心上,继续与傅三谈笑。
殷小兔忙蹲身拾画,指尖暗抽腰后手帕,将傅墨琛之卷悄悄夹在最末,口中低声冷笑:“小蹄子,你道我会死在五爷手里?偏教你落空。二爷年底若不抬你,二夫人必把你配给门房小子。”
她边说边把画叠得方正,笑吟吟递向白雪。
白雪狠剜她一眼,切齿道:“且看你横到几时!”
殷小兔眉眼弯弯,又补一刀:“我不在的这几日,二爷可曾多看你一眼?二老爷呢?”
二老爷的年纪足够当白雪的爹,她羞恼得耳根滴血,却再顾不得手中画已被偷梁换柱。
殷小兔笑得越发粲然。
白雪几欲呕血,却不敢声张,只得含恨收拾,换上一副柔顺模样,捧画而去。
殷小兔退回傅墨琛身侧,踮脚低语:“五爷,妥了。”
男人嗓音低缓似春夜溪涧:“你同她说了什么?”
殷小兔揉了揉鼻尖:“奴婢与她旧怨未了,几句狠话便叫她失了方寸,自然顾不得画。”
傅墨琛拨弄指间玉戒,不再言语。
殷小兔抬眼,见老夫人笑着推过白雪奉上的画卷:“免得你们说我偏疼,我便不看了,请萧山伯夫人评断。略点几句,叫孩子们服气。”
姜氏捏帕轻笑:“又没落款,老祖宗怎知是谁的,何来偏心?”
众人附和,厅中一片和气。
白雪将画卷置于中央长案,萧山伯夫人取第一幅,含笑品评:“牡丹妍雅,兼采南田没骨与勾勒填色,惜笔力稍软,然亦算雅俗共赏,前三可期。”
老夫人问:“这是哪位哥儿的?”
傅三起身揖礼:“回老祖宗,是孙儿拙笔。”
老夫人眼尾笑纹更深:“听夫人所言,你还需再磨。”
傅三向萧山伯夫人躬身:“多谢夫人指点,晚辈定当苦练。”
夫人温声:“倒也不必太痴,少年当以举业为重,丹青佐兴便好。”
傅三含笑称是,归座不语。
接着评到三房傅四之作,落笔最末,夫人措辞婉转,未损颜面。老夫人亦未追问,厅内依旧春风拂面。
继而展阅傅慎明与傅二之画,前者略胜,却嫌平稳;后者规矩,稍逊一筹。
再后是傅五之卷,水墨湖石为衬,牡丹斜伸,以没骨写意点瓣,虽带稚气,却风骨已具。
萧山伯夫人颔首赞曰:“设色明丽而沉厚,小瑕不掩大瑜,可居魁首。”
至此,此为夫人今日最高褒奖,众人皆知头名已定。
老夫人与姜氏对视一眼,唇边笑意难掩,傅五也挺直了腰杆,坦然接受旁人投来的艳羡目光。
傅墨琛神情淡然,看着众人脸上的笑意,就在萧山伯夫人低头看向最后一幅画,惊讶得掩住口鼻时,他眼底泛起一丝浅笑。
他们肯定会被吓一跳。
殷小兔也满心期待,在傅墨琛身旁轻声嘀咕:“啧啧,难为萧山伯夫人还要当众点评。”
傅墨琛的余光扫向殷小兔,只见她微微探身,修长的脖颈白皙如玉,尖尖下巴似一件精致的玉饰,眉眼间透着认真,比他还急切几分。
收回目光,傅墨琛重新专注地看向萧山伯夫人。
萧山伯夫人那讶异的表情落入众人眼中,姜氏忙问:“夫人怎么了?可是有不妥之处?”
萧山伯夫人双手高举画作,面露难色:“这里有一幅芍药图。”
一阵哄笑传来,傅五斜睨傅墨琛的方向,讥讽道:“哪个没眼力,连牡丹和芍药都分不清。”
姜氏也面带笑意:“牡丹才是花王,芍药终究差了一等。”
唯有傅慎明面色僵硬,铁青着脸看向殷小兔。
殷小兔低着头,扯了扯傅墨琛的衣袖,低声求救:“五爷,大爷眼神好吓人,您要护着奴婢啊!”
傅墨琛眉梢难得一弯,声音依旧清冷:“少说废话。”
大厅正中,高坐的老夫人也没料到会有这一出,大度道:“反正画都画了,萧山伯夫人也点评两句,不过既已偏题,便不能算作应题了。”
萧山伯夫人面色稍缓,在众目睽睽之下不敢说假话,如实道:“这幅迎风独立的芍药花与方才牡丹的画法大不相同,用的是点染写意法,枯润相间,层次分明,浑朴清丽,勾、染、点,三者结合得恰到好处,可见手法老练。潇洒放逸又不失秀丽典雅,风格独特,实在罕见。若我祖父在世,定会爱不释手……”
想起家中长辈,萧山伯夫人眼眶微微泛红,有些不好意思地说:“不知是出自哪位之手,我倒是想斗胆讨要回去。”
萧山伯夫人虽未明说芍药与牡丹的高下,但谁优谁劣,众人心中早已有了定论。
傅家谁不知道这是傅墨琛画的,方才还嚣张的傅五脸色已经黑了,他攥紧拳头,恨恨地瞪过去,对方那气定神闲的样子,更是刺痛了他的眼睛。一个瘸子,也敢抢他的风头,打他的脸!简直可恨!
傅墨琛姿态闲适,双手交叠,朝萧山伯夫人道:“不过随手之作,夫人若喜欢,拿去便是。”
三房的傅四可不是个省油的灯,见傅墨琛出头,便也凑起热闹:“萧山伯夫人,且等我们仔细观摩了,您再拿回去啊。”
萧山伯夫人自然应允,傅四与其他小娘子们都围了上去,将芍药与牡丹对比一番,另五幅牡丹顿时相形见绌,仿佛失去了往日的富贵,也不那么讨喜了。
傅四笑着调侃:“活这么大,还是第一次见芍药压过牡丹。”
傅五扫了一眼傅墨琛的画作,紧咬的牙关暴露了他的不甘心。
赏完芍药,小娘子们的诗也评出了结果,老夫人把青田石赏给了傅五,手镯子给了萧山伯夫人的大女儿。
很快到了午膳时间,老夫人留萧山伯夫人吃饭。
女眷们一起去了西暖阁,萧山伯夫人还想再谢傅墨琛,转身寻找时,人已经不见了。
此时傅墨琛已经出了园子,殷小兔推着他往常华院去。
到了常华院,殷小兔跟着一起进了上房。
傅墨琛靠在轮椅上,懒洋洋地看着殷小兔,声音慵懒:“说吧,想要什么赏赐。”
殷小兔眼睛一亮,眉眼弯弯,笑意藏不住,道:“五爷本可解困,不过是顾念兄弟情分,才让奴婢钻了空子,这赏赐奴婢不能要,五爷该嘉奖自己才对。”
傅墨琛眉尾微微上挑,眼色柔和了几分,过了一会儿却冷声问道:“为何冒险帮我?说实话。”
殷小兔肩膀一颤,头皮发麻……怎么傅五的心情刚还是晴天,瞬间就转阴了?
第11章
殷小兔仍旧清晰记得,上次给傅墨琛送馄饨时,自己态度敷衍所引发的后果。正因如此,此次在牡丹宴上帮助傅五爷,她完全是真心实意。
她微微低下头,轻声道:“五爷若要听实话,奴婢便如实相告,不过奴婢说了之后,若五爷不信,奴婢也实在没有办法了。”
傅墨琛抬眼望向殷小兔,说道:“你尚未开口,怎知我不信?”
殷小兔稍作酝酿,心中期盼着未来能有机会出府,便答道:“奴婢身为五爷的奴婢,自然敬重五爷。旁的奴婢一概不管,只关心五爷的喜怒哀乐,五爷高兴便好。今日奴婢见五爷与大爷僵持不下,又不忍大爷为难,这才斗胆出手相助。并无其他缘由,只是不忍见五爷受委屈。”
并无其他缘由,只是不忍见五爷受委屈。
傅墨琛原本随意搭在轮椅扶手上的手,骤然收紧,修长的手指紧紧握住扶手,根根分明,显得干净利落。
室内一片寂静,连针落地的声音都能清晰可闻。傅墨琛背后是花窗,窗外墙下摆放着几盆娇艳妩媚的垂丝海棠,花开如锦,姿态宛如贵妃醉酒,虽无香气却也醉人。
明亮的日光照在傅墨琛面无表情的脸上,他淡声说道:“出去吧,把程妈妈叫来。”
“是,奴婢告退。”
殷小兔嘴角微微上扬,心中暗喜,傅墨琛并未发脾气,看来这条路走对了!出府之日,指日可待!
出了上房,殷小兔便将傅墨琛的话传给了程妈妈。程妈妈放下手中的活计,立刻前往上房。
近些年来,傅墨琛很少主动找程妈妈,因此她十分开心,绕过屏风便问道:“五爷怎么了?”
傅墨琛把手上的戒指脱下,拿在手中把玩,问道:“那丫鬟的卖身契在哪里?”
程妈妈迟疑了一下,问道:“五爷说的是小兔吗?她的卖身契还在大夫人那里,并未拿过来。”
常华院来过的丫鬟众多,走得也快。虽是大夫人拨给傅墨琛的人,但前车之鉴太多,程妈妈也懒得去要她们的卖身契,反正最后都是要交给大夫人处置的。
傅墨琛语气平缓地吩咐道:“劳烦程妈妈跑一趟,去母亲那里把她的卖身契取过来。”
程妈妈愣了许久,随即笑开了花,问道:“五爷是要留下这个丫鬟吗?”
这么多丫鬟进常华院,傅墨琛还是头一次向程妈妈提出这样的要求。
傅墨琛随意地呷了口茶,淡淡道:“不过是见这个丫鬟还算可用,把卖身契拿过来,便于管教而已。”
程妈妈笑了笑,说道:“五爷说得有道理,我这就去拿。”
程妈妈来到世荣堂,简单地说明了来意。
大夫人正抱着小儿子盼哥儿,并未多想,便吩咐人去拿了殷小兔的卖身契。她又对程妈妈问道:“那丫头可还合老五的心意?”
“五爷说尚可。”
大夫人笑容淡淡,说道:“那便好。本来一个丫鬟是不够的,不过程妈妈你也知道,原先的四个好丫鬟,都是从我身边拨过去的,现在一个也不剩。马上二老爷要升迁,老五要筹备亲事,墨琛的年纪也不小了,我手边正是无人的时候,就先委屈他一阵子,等我忙过了,再给他多挑几个可人的丫鬟过去。”
程妈妈低着头,并未分辩什么,拿着殷小兔的卖身契,又同大夫人说了一些傅墨琛平日里的事。
大夫人听得入神,盼哥儿一蹬腿,说饿了,她便说道:“好,这就去让厨房做吃的给你送来。”
程妈妈也知趣,行了礼便告了退。她刚走,傅慎明便走了进来。
傅慎明抱着盼哥儿玩了一会子,才向大夫人问道:“母亲,墨琛身边的丫鬟原是哪里的?儿子怎么从来没见过?”
大夫人神色淡然,说道:“你二婶送过来的,刚程妈妈还说墨琛要她的卖身契,我才给了她去,怎么了?”
傅慎明眼神微滞,随即笑道:“没什么,不过瞧着墨琛带着个生脸的丫鬟,随口问一问。”
傅慎明是在花厅吃过午膳才过来的,到底是晚了一步。不过事情既然已经发生,傅墨琛有意保住殷小兔,他也不会强行拆穿,闹得兄弟不和。他把花厅的事告诉大夫人时,便隐去了殷小兔不规矩的那一段。
大夫人听罢却仍然恼怒不已,她不敢骂老夫人,嘴里斥责的都是姜氏不厚道,拿大房的人做垫脚石。又说傅墨琛不懂事驳老夫人的脸面,还责问傅慎明:“明晓得老五是个什么性子,你怎么不阻止他乱来?你父亲最爱惜自己的名声,等他回来,少不得要责骂你们几个。”
傅慎明只是低头认错。
大夫人疼爱嫡长子,并未用重话说他,只催促道:“快些回去罢,你媳妇一个人带两个孩子不容易。”
这厢傅慎明回了自己院中,常华院那边,程妈妈也高兴地回了院子,把殷小兔的卖身契递给时锐,叫他收好。
傅墨琛却接了过来,在卖身契上扫了一眼,低声道:“她祖籍原是保定府的。”
长兴侯府的祖祠坐落于保定府,老侯爷便安葬于彼处,祖宅之中尚有傅家的旁支子孙负责看守,保定知府与侯府之间也存有一些往来。
程妈妈知晓傅墨琛这是忆起了老侯爷,便道:“小兔的双亲后来在京城定居,她几岁之时便入了侯府,想来是不会说保定方言的。”
傅墨琛将卖身契递给时锐,淡声道:“她京话讲得倒也平常。”
程妈妈笑而不语,送完卖身契后,便出去将这桩喜事告知了殷小兔,提醒她快去屋里向傅墨琛谢恩。
殷小兔大喜过望,傅墨琛果然愿意庇护她,即便傅慎明亲眼目睹了整个过程,也不好为了她一个小丫鬟与兄弟产生矛盾,势必会缄口不言,此事便顺利揭过了,她果真没有做错,这简直是傅五爷赐予她的最佳奖赏。
一想到往后自己的生死皆由傅墨琛掌控,殷小兔又悲从中来,不过眼下先苟且偷生才是正道,她拉着程妈妈的衣袖又问道:“五爷可还说了别的什么没有?”
思索片刻,程妈妈道:“倒也不是什么要紧的话,还说你京话说得一般。”
殷小兔暗自“嘁”了一声,她发音亦是字正腔圆的好吗,不过是没有京城口音罢了。
也不再闲扯其他,殷小兔谢过程妈妈后,便进了上房去谢恩,她的嘴向来甜如蜜,滔滔不绝地说了一大串。
傅墨琛皱了皱眉,道:“行了。”
殷小兔见好就收,笑道:“总之五爷英明神武,若是无事,奴婢便退下了。”
傅墨琛淡淡地应了一声,便吩咐时锐推他去书房。
——
转眼间便是一个月之后,初夏悄然而至,日头愈发炽热,长兴侯府各房各院的人,身上所穿衣物皆有所减少。
一日清晨,天色晴朗,殷小兔端着煮好的面条送至书房。
进门后,殷小兔朝右手边望去,只见时锐扶着木桩子,傅墨琛手持虎尾鞭抽打桩子,他挽起袖子,胳膊裸露在外,大臂结实隆起,线条流畅优美,手臂纤长白皙却又不失男子气概。
殷小兔暗自吃惊,难怪那次感觉傅墨琛胳膊力气颇大,原来是常在书房里舞鞭练习臂力的缘故。
放下案盘,殷小兔道:“五爷,不如先用了早膳再活动?”
傅墨琛停下手中的鞭子,扯下袖子,吩咐时锐一会子将木桩搬出去,等他用过早膳后,出去透透气,顺便活动活动筋骨。
殷小兔在旁伺候着,等傅墨琛吃完,便将案盘与碗筷一同端去了厨房。
用完早膳,殷小兔从厨房走出来,瞧见程妈妈在院子里的桃树下,苦口婆心地与傅五爷说着话,后者却面无表情,态度冷淡,纹丝不动,宛如一座冰雕。
殷小兔缓步走过去,程妈妈的声音愈发清晰:“……男子哪有不娶妻室的,五爷便是再喜欢独处,身边也总归得有个人服侍着才好。”
了然地挑了挑眉,殷小兔意识到,傅墨琛已年满十五岁,在现代尚属未成年,在古代却已到了要传宗接代的年纪。即便他是残废,长兴侯府也不会让他孤独终老,何况侯府门第高贵,若不挑剔,结下良缘并非不可。
程妈妈絮絮叨叨说了半晌,傅墨琛仍是不予半点回应。
叹了口气,程妈妈道:“五爷到底给个准话,你这半点态度都不表,我即便是你肚里的蛔虫,也不知道你在想什么。”说罢,她看了看殷小兔,示意她过来帮腔。
走近两步,殷小兔看着傅墨琛浅笑,道:“程妈妈说的也是,男人哪儿能不……”
说到这儿,殷小兔便停住了,傅墨琛稍微扭头,冷冷地看着她,阴沉的眸光,似要将人冻结。
摸了摸鼻头,殷小兔心虚地垂下头,傅墨琛果真敏锐,但凡她说半点糊弄敷衍的话,都会惹得他不快。
一时之间,大家都噤了声,傅墨琛仍自顾看着眼前那几株桃树,花桃的花期已过许久,结的小果子也已掉光,桃树上只剩下光秃秃的树枝,枯瘦伶仃,偶有一点零星的叶子点缀着,却也失了往日的生机。
傅墨琛声音阴哑道:“程妈妈可还记得这些花桃是何时移植过来的?”
愣了愣,程妈妈道:“记得,四年前的时候,夫人着人移栽,还是夫人亲自过来盯着的呢。”
傅墨琛问道:“程妈妈可曾在别的院中见过栽种桃树?”
又愣了一下,程妈妈道:“未曾。”
“程妈妈可知道为何?”
仔细思忖,程妈妈摇头道:“不知道,不过倒是在水边见过碧桃和柳树。”
殷小兔抿唇不语,桃树和柳树栽种在一起,倒是俗气得很,她的视线正好落在傅墨琛身上,只见他几不可见地吐了口气,干净纤瘦的手指紧紧抓着扶手,净白的手背上透着淡淡的绿色线条,他声音低低地道:“桃树结果实早,十年便枯竭,因此被称为‘短命桃’,并不适宜栽在庭院里观赏。”
语气微顿,傅墨琛死死地盯着桃树,低声喃喃,死气沉沉地道:“四年前,它就种在我院子里,离枯竭之日,不过还有五年之期而已。”
程妈妈瞪大眼睛,大惊失色,攥着帕子口齿不清道:“这、这怎么可能!五爷是看了什么书上讲的歪理,怎么会是……不可能的!”
殷小兔目不转睛地看着傅墨琛微红的眼眶,抿唇不语,原来这四年以来,他都认为这几株桃树是他的催命符,却忍到今日才说出口。
定一定神,殷小兔走到傅墨琛面前,低头行礼,温声道:“五爷,不是这样的。”
眼睑微抬,傅墨琛清冷的目光打向殷小兔,直直地看着她,沉声道:“你再说一遍。”
殷小兔壮着胆子再说了一遍:“奴婢说,不是这样的,桃树许是有‘短命桃’之称,但是常华院的桃树,绝对不是的。”
第12章
殷小兔说,常华院的桃树并非短命桃,傅墨琛还没开口,程妈妈便急切地问:“何出此言?”
殷小兔看向傅墨琛,他眸光晦暗不明,她道:“桃树有阳刚之气,亦有辟邪之力。在风水上,认为桃树种植在庭院,有利于延年益寿。而种植桃树的方位代表不同的风水吉利意义。比如种在住宅西南方位,利于化解病气,保院子的主人健康长寿。”
语气稍顿,殷小兔道:“奴婢听程妈妈说,早几年五爷身子骨弱,小病不断,倒是与这些桃树种植方位所代表的意义相同,奴婢斗胆猜测,夫人当时必是特地请教了风水先生,才挑了常华院吉位西南方位,种下这些花桃的。”
傅墨琛眼眸微敛,喜怒难测,似是在思量着殷小兔说的话。
仔细回忆了一遍往事,程妈妈连声道:“对对对,大夫人的确是去找了风水先生看过的,那是从苏州来的张天师,他刚到京城,夫人便让人去请了他,最后才定下在常华院西南方位种下桃树。小兔说的必是不错,否则方位和效果怎么会正好对应得上。”
初夏的早晨,尚有一丝微风吹拂,温柔的暖风扫过面颊脖颈,平添一分惬意。
傅墨琛唇角淡淡地牵起,冷淡地“哦”了一声,道:“原是如此。”
面带喜色,程妈妈笑说:“怎么不是如此。”她看着殷小兔道:“亏得小兔懂得一二,不然这几株桃树,倒是要开罪了五爷。”
殷小兔冲程妈妈俏皮地眨眨眼,说来也巧了,她上辈子的老板就很迷信,老喜欢弄什么桃符之类的摆在办公区域,还托了她着手操办,她才对此有所了解,能说得上个子丑寅卯,否则傅墨琛因为桃树心情不佳,又不知道该怎么阴晴不定地折磨人。
傅墨琛黑沉的眼眸泛着微光,不经意地瞧了殷小兔一眼,同时锐道:“走。”
时锐推着傅墨琛回了书房,程妈妈揪了揪殷小兔的脸蛋,笑逐颜开道:“真是没看错你这丫头,小嘴儿真会说,倒是把五爷给唬过去了。”
揉搓着脸颊,殷小兔道:“我可不是胡说。”不过是傅墨琛和家人之间,相互不理解,也彼此不沟通。
程妈妈满脸笑色道:“我去回了夫人,让她着手操办起五爷的婚事,你去伺候着吧,一会子有你的赏。”
听到赏赐,殷小兔眼睛都冒光,道:“程妈妈,替我要些实在东西!”
程妈妈乐不可支,笑骂她是个财迷。
盈盈笑声传进书房里,傅墨琛嘴角微微翘起。
不多时,时锐便提着铁锹和水桶到桃树边,殷小兔去问他:“你做什么呢?”
时锐还是闷声闷气的,语气却柔和了很多,道:“桃树没养好,要死了,我救一救它。”
殷小兔调侃说:“你倒是心地善良,救死扶伤。”
闷哼一声,时锐没有搭理殷小兔,却在她转身要走的时候,叫住了她,赞道:“你是个好丫头。”说完便弯腰挖土,不再言语。
过了十多天,花桃在时锐和翠竹的精心照顾下,果然有了起死回生的迹象,原先挂在上边的小桃子竟然没掉,稳稳地结在树上,大有长肥的趋势。
翠竹帮着打理了好些天的桃树,心里知道花桃的重要性,日日盯着桃子,有贼心没贼胆,悄悄摸摸地同殷小兔道:“也不知道现在外面早熟的桃子卖多少钱一斤。”
殷小兔一猜便知道翠竹动了桃子的心思,捏着她的脸蛋道:“花几个钱,叫人给你带进来就是了,可别打五爷桃子的主意。”
点点头,翠竹道:“那我还能不知道好歹?诶?小兔,你可有要找人带的东西,咱俩一块儿买?”
殷小兔摇首道:“没有,不过许久没有出府,倒是想出去看一趟。”
即便困在常华院,殷小兔也始终不忘初心,不自由,毋宁死,她的终极目标就是赎身得良籍,出去自由自在地过小日子。
两丫头一说起这一茬,便天南海北地聊了起来。
翠竹不是家生子,是家贫才卖进侯府做粗使丫鬟,眼下在常华院也只是个三等丫鬟,月例并不高,她只想好吃好吃地待到天荒地老,并不想出府。
殷小兔尝试给翠竹灌输不同于从前的思想,告诉她道:“若出府做个自由身,挣点钱,想吃什么吃不了?何必做个下人受制于人?”
茫然地看着殷小兔,翠竹道:“我喜欢常华院,喜欢你的手艺,小兔,咱俩要是能留一辈子就好了,我想吃一辈子你做的菜。”
这当然是绝对不可能的,丫鬟到了年纪必须配人,这是大业朝廷判定官员是否“仁义”的一个标准,殷小兔明白,二人将来注定要分道扬镳,她也未说丧气话,只笑道:“今朝有酒今朝醉,吃一日算一日。”
程妈妈不知从哪儿冒了出来,笑问殷小兔:“这又是从哪儿学来的诗?字写不了几个,口齿倒是伶俐。”
殷小兔起身迎她,道:“没吃过猪肉,还没见过猪跑?”
翠竹忙问:“小兔,你那句诗是从哪头猪那里学的?听起来还挺有道理。”
瞪了翠竹一眼,程妈妈道:“你这混账丫头!说谁是猪呢!”
侯府能读书学诗的,都是主子,而且下人大多没这洒脱心态,这话十有八九是哪位主子说的,翠竹这话,不等于骂主子是猪么!偏她还没理解过来,等反应过来的时候委屈兮兮道:“……不是小兔先说的吗?程妈妈偏心。”
翠竹也是个本分丫头,程妈妈并不计较她的话,只笑道:“你这实心的丫头竟也会学贫嘴了!不跟你们说了,五爷的亲事有着落了,我去同五爷交代一声。”
殷小兔来了好奇心,问道:“是哪家姑娘?”
程妈妈只粗略地解释道:“是五年前同五爷定了亲的张阁老的孙女,病了好一段日子,两人年纪也不小了,该提议程了。”
“张小娘子多大了?”殷小兔随口问道。
“也是十五。”
殷小兔面色自然道:“那倒是不小了,先提前恭喜咱们五爷。”
程妈妈并不乐观,她淡笑着往书房去。
厨房里,殷小兔低眉细想,可觉得这事儿没这么简单,小娘子十五岁年纪并不小,而且都定亲五年了,按照傅墨琛这个情况,及笄之后便该过门,却“病”到现在,许是反悔了也未可知。
至少在五奶奶进府之后的一年,殷小兔和翠竹都是要伺候的,她迫切地想知道未来的女主子是什么样的人,是否会威胁她的生命安全,能否成为她离府的助力。
煮了热茶,殷小兔提着茶壶便去了书房,她不急着进去,只站在窗外听墙角。
程妈妈还是那个样子,噼里啪啦没个停地介绍张阁老的孙女,她道:“小娘子打小就生得齐整,五爷也是见过的,听说长大愈发标致了,端庄秀雅,又知书达理……”
傅墨琛没做应答,不过殷小兔猜得到,他估摸着还是那副冷淡的表情,实则傅五皱了眉毛,他似乎还记得一些张家小娘子长相的影子,不过多年未见,到底没什么很深的印象。
程妈妈继续道:“听闻小娘子也喜欢读书写字,将来入了府,五爷就有个伴儿了,早起日落的有个贴心人陪着,比时锐一个小厮伺候强多了,等将来生了子女,五爷就更有福了……”
一时走了神,殷小兔竟不自觉地想着,傅墨琛这副样子,生孩子顺利嘛。
摆摆头,殷小兔抛开乱七八糟的想法,又听得程妈妈道:“大夫人不是要逼迫五爷,到时候去寺庙里拜菩萨的时候,远远地见上一见,或是不便,就把小娘子请到府里来,五爷满意了,亲事方成,五爷不满意,也没有人逼你。五爷不说话,我便当你应了,这就去回了大夫人。”
殷小兔纳闷,傅五这个样子还能挑剔阁老的孙女?该不是妈妈为了照顾他的感受才这么说的吧。来不及多想,她便听到了程妈妈出来脚步声,赶紧贴着墙侧着身子,躲避程妈妈的注意。
程妈妈走得急促,竟没瞧见窗外有人,殷小兔刚松一口气,身旁的窗户却被里面的人敲了敲……傅墨琛食指叩着封死的花窗,冷声道:“进来。”
糟糕,被抓包了。
懊恼地“啧”了一声,殷小兔提着茶壶就进去了,低头道:“奴婢是要送热茶,听见程妈妈好像在说要紧事,便没进来。”
“没进来听,躲着偷听。”傅墨琛还是坐在轮椅里,胳膊随意地落在长桌上,冷淡地接了殷小兔的话。
换掉冷茶,殷小兔乖巧笑道:“奴婢也是关心五爷嘛。”
傅墨琛悬腕写字,字体瘦劲有力,道:“下去吧。”
殷小兔走了,她没想到傅墨琛没有发脾气,更没想到,他跟张阁老的孙女相看的时候,把她也带上了。
第13章
傅墨琛与张阁老孙女相见的日子定于五月初十二,程妈妈翻过黄历,选定此日为吉日。
地点设在国寺宝云寺。
初十二大清早,傅墨琛便起身洗漱,常华院上下皆早早起床伺候。程妈妈满脸喜气,却也难掩心中几分忧虑;翠竹依旧安分守己,不多言一句;殷小兔则心情复杂,半是欢喜半是忧愁。
待傅墨琛成亲后,常华院的事务将全权交由五奶奶掌管。殷小兔身为二等丫鬟,名义上又是傅五的贴身侍女,未来的处境令人堪忧。五奶奶为人如何,将直接关系到她的命运。
殷小兔暗自安慰自己:张家小姐乃阁老之孙女,想必性情温和、知书达理,将来或许会放她自由出府。退一步想,五奶奶无论如何也不会比五爷更难相处。
她端着早膳走进上房,轻声道:“今早熬的粥,五爷趁热吃才好,凉了就稠了,口感不好。”
傅墨琛身穿崭新宽袖浅色长袍,面容俊美如玉,神情冷峻,闭目坐在镜前,任由时锐替他梳头,并未回应殷小兔的话。
程妈妈在一旁笑着道:“小兔,你放下吧,一会儿我来伺候五爷用膳。”
殷小兔刚转身欲离开,傅墨琛睁开眼,透过铜镜望向那道娇小身影,淡淡开口:“程妈妈,今日让她也一同去。”
殷小兔瞪大眼睛,指着自己,惊讶道:“五爷……说的是奴婢?”
傅墨琛双手随意交握,目光直视她惊愕的脸庞,轻轻“嗯”了一声。
程妈妈笑笑道:“也好,小兔机灵,有她在一旁照应,我也放心些。”
时锐闻言,眉头微蹙,嘴角紧抿,似有不满——难道他一个人还不能好好服侍?
程妈妈忙安抚道:“五爷身边最离不开的人还是你。”
时锐这才面色稍缓,低声对傅墨琛道:“五爷,已收拾妥当。”
殷小兔欣喜万分,过了好一会儿才压下心头激动,道:“奴婢明白了,这就去吃饭,随后过来伺候。”
新妇入门难免紧张,若能提前讨好张家小姐,将来或可得到善待,这比起在傅墨琛手下求存要容易得多。
她快步跑回厨房,匆匆吃过早膳,换上一身干净素雅的衣裳,在上房廊下等候傅墨琛。
两刻钟后,时锐推着整理整齐的傅墨琛走出房门,程妈妈紧随其后,絮絮叨叨地叮嘱不停,连傅五的表情都一一提醒。
傅墨琛皱眉,语气略沉:“程妈妈,我知道该怎么做。”
程妈妈深吸一口气,笑道:“是我不多嘴了。”随即看向时锐与殷小兔,催促道:“快送五爷出门罢,夫人那边的人恐怕要来催了。”
话音未落,大夫人身边的海棠便进了院子,向傅墨琛行礼,又问候了程妈妈,最后与殷小兔对视一眼,才露出得体笑容道:“夫人已经往大门去了。”
程妈妈应道:“五爷这边也准备好了,你快回去禀报罢。时锐和小兔二人立刻送五爷过去。”
海棠点点头,转身离去。
程妈妈亲自推着傅墨琛出了院门,仍不忘叮嘱他莫要太过冷淡失礼,又道:“旁人你不屑理会也就罢了,但张小娘子曾与你见过一两次面,说起来也算青梅竹马,将来是要做夫妻的。”
傅墨琛冷冷道:“程妈妈,我说过,我连她长什么模样都不记得了。”
殷小兔忍住笑意,斜眼打量傅墨琛冷漠神色,心想:就算记得,以他的性子,怎会有“青梅竹马”这种说法。
主仆三人伴着程妈妈的唠叨声渐行渐远,终于出了大门。殷小兔与时锐为贴身照料傅墨琛,一同登上第二辆宽敞马车,跟随大夫人所乘马车前往宝云寺。
路上,傅墨琛始终闭目不语,时锐也不言语,殷小兔自然不敢多嘴。
车内气氛压抑,殷小兔忍不住掀开车帘向外张望。京城街头熙攘热闹,夏日微风趁机涌入车厢,带来丝丝清凉。
傅墨琛忽然睁眼问道:“看什么?”
殷小兔放下帘子,答道:“奴婢少有机会出府,所以想瞧瞧如今京城街市有何变化。”她始终清楚,侯府之外的世界才是她真正的归宿。
傅墨琛再度闭眼。
殷小兔靠在角落小憩片刻,马车突然停下,她一个踉跄,脑袋几乎磕到傅墨琛膝上,却被他一手稳稳托住脸颊。
傅墨琛捏着殷小兔小巧的脸蛋,手腕微微用力,抬起她因睡意而泛红的脸颊,盯着她颤动的睫毛,语气冰冷:“你想找死?”
他冰冷的手指贴在她脸上,殷小兔瞥了一眼近在咫尺的傅五膝盖,眼中闪过一丝慌乱,心跳加快,瞬间清醒,圆睁双眸,脖子被迫仰起,红唇微噘,含糊道:“五爷……是奴婢错了,现已清醒。眼看就要到宝云寺,为讨个好彩头,五爷请莫生气。”
傅墨琛缓缓松手,继而伸出一根修长手指,点在殷小兔额间,将她推开,脸色阴沉:“离我远些。”
殷小兔连连点头,乖乖挪至车帘旁,缩在角落里,又忍不住打了个哈欠,桃花眼眼角泛着泪光。她庆幸自己并未真正撞上去,否则还未到宝云寺,恐已命丧当场。
她越发期待即将见到的五奶奶,不知她是个怎样的人。
傅墨琛收回目光,骨节分明的手指紧紧攥住扶手,气息渐渐平稳。
第14章
大夫人秦氏与傅墨琛刚抵达宝云寺门口,便有知客师傅前来迎接。
知客师傅双手合十,推开大门,领着秦氏与傅墨琛等人往寺内走去,边走边轻声说道:“张夫人已经到了,在塔楼上香,贫僧先带夫人去客房。”
秦氏又问:“张夫人何时来的?”
知客师傅微微低头回答:“张夫人特意早来,说是去塔楼给先祖上香,刚去没多久。没料到夫人您也来得早,怕是要等一会儿了。”
宝云寺有一座佛塔,专门供富贵人家供奉先祖牌位。张阁老是两朝老臣,深受先帝喜爱,先帝在世时,特地在塔楼里赐了一处位置给张家祖先。后来张阁老的发妻去世,也在此供了一个牌位。
张夫人今日前来,便是去拜祭张家先祖,顺便看望她已故的婆婆。
秦氏身着八幅浅色马面裙,微笑着说:“不妨事,张夫人真是有心。”
傅墨琛见时辰尚早,便问:“玄元方丈现在何处?”
知客师傅微微低头,恭敬地回答:“方丈应该已经下早课了,他说在住处等您,待会儿到了客房,贫僧再带您去。”
傅墨琛淡淡地说:“不必了,我认得路。”
秦氏问他:“你何时约见了玄元方丈?”
五年前,傅墨琛名气正盛,与京中另两人并称三大才童。三人的老师是同窗好友,常常带着他们一起游玩或找玄元方丈参禅。傅墨琛与方丈已是旧识。
这几年时过境迁,傅墨琛的老师们有的高升,有的离去,都与他断了联系,唯有玄元方丈偶尔还有书信往来。傅墨琛知道今日要来宝云寺,便提前写信约了方丈。方丈回信说有一难题要请教他,傅墨琛自然是非去不可。
傅墨琛回答秦氏:“母亲定下日子之后约的。”
秦氏没有多问,到了客房后,只嘱咐道:“早去早回,勿要耽搁太久,叫林夫人久等不好。”
“儿子知道。”傅墨琛态度依旧淡然。
秦氏又吩咐丫鬟:“我去宝殿里捐香油钱,拜菩萨。你们在客房看着,若林夫人回来得早,赶紧去叫我回来。”
如心应了声,秦氏便带着海棠出了客房,时锐也推着傅墨琛出了院子。母子二人在甬道上分道扬镳,渐行渐远。
宝云寺是国寺,平常并不对外开放,因此寺内十分安静。僧人们下了早课后,几乎听不到人声,唯有丝丝缕缕的香火味久久不散。
时锐轻车熟路地推着傅墨琛往寺庙深处去,穿过甬道和几条窄道,又上了一条游廊,走到尽头,便是一道拱门。路过塔楼,再往里走一会儿,便是方丈的住处。
殷小兔走得晕头转向,她从未来过这么大的寺庙,眼下已经完全认不出路了。
还没出拱门,塔楼外面便传来急乱的脚步声和一道娇声:“姑娘,姑娘,这可是佛门清净之地,切莫胡来!好歹见了傅家五爷再说。”
这不是张家小娘子和她的丫鬟是谁。
傅墨琛抬手,让时锐停下。
墙外的脚步声逐渐消失,张小娘子靠着墙低声啜泣:“我与他的婚约不过是当年祖父戏言,只交换了信物又没有定亲书。我与他多年未见,什么知根知底,我连他长什么样子都不记得了!我凭什么要嫁给他……他一个残废,算个什么东西,哪里配得上我!”
丫鬟安慰道:“姑娘,可不要胡说,若被人听到了……”
“听到又如何,要傅五他本人听到才好!我装病那么久就是不想嫁,就是在等他死,他怎么还不死!”
宁静的游廊和甬道中,张小娘子放肆的声音格外刺耳。
殷小兔头皮发麻,这小娘子真是会作死。她大概没想到特地清了场的宝云寺,塔楼这边确实没有别人来,但傅墨琛本人却来了,而且她那话未免也太恶毒了。
殷小兔老老实实地垂头站着,余光瞥向傅墨琛,他的面目依旧毫无表情,精致的侧脸线条流畅,浓密的睫毛下,一双褐色的眸子死死地盯着眼前的墙壁,阴沉得有些骇人。他纤瘦的手握住扶手的首端,青色的筋脉像藤蔓一般不动声色地攀爬而上,像蓄势待发的林野青蛇,滋滋吐着信子。
殷小兔当然知道,喜怒不行于色的傅墨琛已经动了怒。
墙边的啜泣声消失后,张小娘子吸了吸鼻子,便听丫鬟柔声劝道:“姑娘在家中不是答应好了吗,只来见一见,到时候说八字不合推了便是。毕竟是老太爷答应下来的事,若是此时反悔,岂不是影响张家声誉。姑娘大了,不能凡事任性,叫长辈们为难。”
张小娘子如鲠在喉,带着哭腔说:“万一傅五看上我了怎么办,八字是男方家去合的,若是这事办不好,难道我一辈子就要跟个残废度日么,那不如叫我去死了算了。”
丫鬟忙道:“姑娘胡说,老爷夫人怎么舍得姑娘受苦?一会儿还要见侯夫人,姑娘快把眼睛擦一擦。”
停了一会儿,张小娘子声音里略带娇羞地回复:“咱们找个地方洗把脸重新上妆,我听哥哥说今日流云公子还要找方丈参禅下棋,久闻大名,未曾谋面,初次见面,我这副样子倒是失礼。”
此时的张小娘子与方才骂傅墨琛的声音,简直判若两人。
傅墨琛紧紧圈在扶手上的指头微微一动。当年京中惊才艳艳的三个才童,皇后的表外甥便是其中之一。当时他排行第一,流云公子排第二,因品性闲散飘逸,这些年多在外地游学,见首不见尾,便被人取了个“流云公子”的雅号。
说起来,他们也算是旧友。
殷小兔却纳闷着,那个什么流云公子既然是来找方丈,怎么会和张小娘子撞上,除非她有心找过去……那便有趣了。
扯了扯嘴角,殷小兔突然觉得今日跟来宝云寺,简直是极大的错误。
过了一会儿,墙外的丫鬟说道:“姑娘,回塔楼去吧,那边有水……”
丫鬟和张小娘子的声音逐渐远去,越来越小。殷小兔和时锐站在傅墨琛身旁,一动也不敢动。
殷小兔脑海中闪过无数种猜测,其中最可怕却又最符合傅墨琛性格的一种,便是他无论如何都要促成这桩婚事,娶了张小娘子回来好好折磨,让她求生不得,求死不能。
若真如此,傅墨琛心中又多了一分仇恨,而张小娘子成了长兴侯府的五奶奶,这对殷小兔将来的出路恐怕并无益处。
但殷小兔也明白,傅墨琛若不出这口恶气,那是绝不可能的。
不知过了多久,殷小兔站得膝盖都有些酸疼了,才听到傅墨琛面色如常地说:“去方丈那儿。”他的声音平静如水,却又冷如寒冰。
时锐稳稳地推着傅墨琛的轮椅,殷小兔乖巧地跟在后面,一同前往方丈的院子。
方丈住的院子没有门槛,十分宽敞,庭院里种了几棵挺拔的松树,还摆着一张方形石桌和两张石凳。
主仆三人刚进去,院子里伺候的独臂僧人点头行礼,随后便去房间门口禀报:“方丈,长兴侯府傅五爷来了。”
玄元方丈从房里走出来,手里端着东西。他脑袋光溜溜的,蓄着长胡子,穿着黄色的袍子,与寻常僧人并无两样。他笑容可亲,殷小兔与他对视时,只觉得他就像方才见过的普通僧人一样,毫无压迫感。
傅墨琛微微点头示意,时锐向玄元方丈低了头,殷小兔连忙跟着照做。
玄元方丈把棋盘放在方桌上,吩咐小和尚关上院门,他扫过傅墨琛的眉眼,慈和地笑道:“墨琛今日带了东西来。”
傅墨琛眼睑微抬,神色淡漠地道:“未曾。”
玄元方丈呵呵一笑,笑容温和道:“带了心事来。”
殷小兔暗赞,这老和尚眼力厉害,傅墨琛进院子后,情绪已经藏得那么好,他竟然也能瞧得一清二楚。
玄元方丈摆好棋盘,说道:“我有一局棋,始终解不了,流云连着来我这儿三天都没解开,正好你来了,试试你的棋艺有没有长进。”
傅墨琛把玩着玉戒指,听到一半时,抬起头看着棋盘淡淡道:“那便试试。”
玄元方丈朗声笑着,随即吩咐独臂僧人道:“去泡一壶苦茶过来。”
殷小兔眼珠子转了一圈,估摸着张小娘子说不定快要寻来了,便自告奋勇道:“五爷,奴婢去帮忙!”
傅墨琛朝殷小兔望过去,微微点头。
殷小兔跟着进了梢间,泡好了一壶苦茶,斟了两杯,却没斟满。
独臂僧人道:“茶盘还在方丈房里,贫僧去拿。”
殷小兔连忙问独臂僧人:“师傅,可有冷水,我方才在外面弄脏了手,想洗一洗。”
僧人指了指水缸,殷小兔趁他走了,赶紧舀了一瓢水,倒在傅墨琛的陶瓷茶碗里,盖上盖子。
僧人拿着茶盘过来,殷小兔把两杯茶都放上茶盘,端了出去。
玄元方丈已经摆好了解不开的棋局,殷小兔把那一杯茶搁在方丈手边,另一杯用左手端着,眼看就要稳稳地放在傅墨琛手边,手腕一颤,茶水全泼到了傅五的轮椅上,浅色衣衫大腿外侧也湿了一块。
殷小兔严肃地皱紧眉头,一脸慌张,用帕子赶紧给傅墨琛擦着轮椅上的坐垫,惊慌道:“五爷……奴婢愚笨。时锐快帮忙把五爷扶起来。”
傅墨琛察觉到水温的异常,敛眸看了殷小兔一眼,缓缓道:“时锐,扶我起来。”
殷小兔低着头,嘴边偷偷地抿了个转瞬即逝的笑。
第15章
时锐搀扶着傅墨琛从轮椅上起身,殷小兔擦拭轮椅时,顺势把轮椅推开了,说道:“五爷,要不趁着奴婢把轮椅推到一旁晒一晒,您就坐在石凳上吧。”
离了轮椅,傅墨琛站得不太稳当,脚尖微微颤抖,他冷冷地瞥了殷小兔一眼,过了好一会儿才道:“行。”
殷小兔推着轮椅快速跑起来,把它放在庭院尽头的松树旁,仿佛要把轮椅藏起来似的。
等殷小兔转身跑回来后,傅墨琛冷着脸问她:“为何放到那边去晒?”
殷小兔指着远处的松树,微微喘气,睁着眼睛说瞎话:“五爷您瞧,那松树长得多好,都快参天了!这边地上寸草不生,说明那边阳光足,放那儿肯定干得快!”
玄元方丈轻咳一声,温和地笑道:“我这院子经常有人打扫除草。”
殷小兔眨眨眼,马上又道:“太阳东升西落,松树和宝云寺西边的大钟鼓方向一致,等五爷一盘棋下完,这边受墙壁和院外树木遮挡,阳光肯定不如那边好。”
傅墨琛坐在石凳上,冷哼一声道:“歪点子倒不少。”
殷小兔咧嘴一笑,端起陶瓷茶杯道:“奴婢再给五爷泡一杯茶来。”
傅墨琛没吭声,殷小兔拿着茶杯就去了,用开水泡好茶送到他面前。
玄元方丈已经摆好了棋局,他拿着白子。
傅墨琛白皙的食指和拇指捏着黑子,和他的肤色相互映衬,在明亮的日光下,别有一番美感。他身着一袭浅色宽袖衣裳,冷峻又飘逸,微微低头,纹丝不动地盯着棋盘,浓密的睫毛轻轻扇动着,认真投入的模样,精致得如同从画里走出来的仙人。
过了半刻钟,寺院里虫鸣鸟叫,微风轻轻吹拂,送来泥土草木的清香,傅墨琛捏着棋子的手终于动了,他嗓音有些沙哑道:“这局和其他局不同,看上去危机四伏,每走一步都像要丧命,实际上能在夹缝中求生。不是一步就能破解的。”
玄元方丈花白的眉毛动了动,眼中露出惊喜,道:“怎么说?”
傅墨琛落下一颗子,道:“方丈下。”
沉思片刻,玄元方丈谨慎地落下一颗子。
傅墨琛接着道:“方丈再下。”
思索许久,玄元方丈又落下一颗子,傅墨琛还是那两个字:“再下。”
玄元方丈连着落子,傅墨琛道:“继续下。”话音刚落,他唇角不经意地微微上扬,已经有了必胜的把握。
对方步步紧逼,玄元方丈沉浸其中,额头上满是汗水,他下了最后一子,傅墨琛还没落子,院外就来了不速之客。
张小娘子领着丫鬟走了过来,打断了正在对弈的二人,先向方丈问好,又看向衣袖宽大、丰神俊朗的傅墨琛,她小嘴微张,美眸瞪大,面色泛红,惊艳得忘了行礼。
殷小兔赶忙捧起茶杯,双手递上,温声道:“公子,喝茶。”
傅墨琛拿着黑子的手顿了一下,这称呼倒是新鲜,他看了殷小兔一眼,随后接过茶杯,放在桌上,淡淡地道:“等会儿再喝。”
张小娘子盯着傅墨琛宽大的衣袖,看他举止文雅大方,气度尊贵非凡,风采神情出众,再凝视他轩昂不凡的容颜,许久才回过神来。这就是流云公子,飘逸得没有烟火气,如同天上贬谪的仙人,不是一般人能比的。
她慌忙垂头掩饰,顺着殷小兔的称呼,福了福身子,红着脸道:“公子有礼,远远地看见方丈和人下棋,一时好奇,就走了进来,倒没注意到是公子不是方外之人。”
殷小兔翻了个白眼,张小娘子就算错以为傅墨琛穿的是道袍,难道连时锐和她的衣裳也认不出来?分明就是富贵人家家仆的打扮嘛!她同时也同情傅墨琛,未婚妻当着他的面咒他死,却盼着见别的男人,还付诸行动,婚后怕是要被戴绿帽子呀。
玄元方丈生性慈善,没有戳穿张小娘子的把戏,只笑道:“没关系,这一局棋也快下完了。”
张小娘子今日是有备而来,自然不会只是“误闯”这么简单,她视线落在棋盘上,道:“竟是灵龙局,听说是苏州有名的棋手何先生,临终前留下的棋局,传到京城已有数月,甚至有人花高价悬赏,还是没人能破解。”
玄元方丈点头道:“正是,不过这局已经快要解开了,就差一子而已。”
张小娘子又吃了一惊,喜上眉梢,看着傅墨琛手上的棋子,和他修长干净的手,惊喜道:“公子竟能解此局?”
傅墨琛手上还捏着子,他冷声道:“观棋不语。”
张小娘子抿了抿唇,羞红了脸,点点头道:“是,公子请下。”
傅墨琛把子轻轻落在一个空处,抬头望着玄元方丈扬起唇角道:“解开了,您输了。”
摸了摸光滑的脑袋,玄元方丈大笑道:“输了输了。”
张小娘子瞧着傅墨琛那笃定自信的神情,不禁心旌摇曳。她攥紧了手中的帕子,娇羞地望着他道:“公子,小女子有个冒昧的请求,不知能否让我将这棋局抄录下来,回去呈给祖父和父亲?”语气稍作停顿,她微微扭头,绞着帕子,羞涩地接着道:“小女子姓张,家祖父在朝中任阁老之职,说起来,与公子祖上还有些渊源呢。流云公子风姿卓绝、气度不凡,才名远扬,还望公子不要吝惜,赐予棋谱。”
宝云寺依着山势而建,庭院内外草木繁茂。乌鸦振翅飞过,知了在枝头滋滋哇哇地叫个不停。在这温度适宜的庭院里,却有几人莫名地生出了一股燥热之感。
所有人的目光都齐刷刷地落在了张小娘子的脸上,隐隐约约带着几分深深的诧异与审视。
张小娘子茫然无措地看着众人那怪异的目光,忍不住往后退了一步,秀丽的面容上没了笑容,结结巴巴地道:“是、是小女子莽撞了吗?”
傅墨琛嘴角微微上扬,脸上却并无一丝笑意,道:“姑娘请自便。”
张小娘子如释重负,轻抚着胸口,灿烂地笑道:“多谢公子,早就听闻流云公子洒脱豪爽、气度宽宏,今日一见,果然传言不虚。”
傅墨琛唇角的弧度愈发大了些,可眼底却没有半分笑意。
玄元方丈却被这事给难住了,他怎么也想不到,张阁老的孙女竟会如此莽撞行事。大概世间之事就是如此奇妙,有心栽花花不开,反而弄巧成拙。他也不好当面揭穿,只能淡笑着跟着一起装糊涂。
张小娘子正要向玄元方丈讨要笔墨来抄录棋谱,门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。秦氏与张夫人领着丫鬟婆子一同走了进来,她们并肩而行,笑吟吟地看过来,异口同声道:“你们怎么都跑到这儿来了。”
玄元方丈起身,只觉得后脑勺直冒凉气,心想装个糊涂怎么就这么难呢。
两位夫人一同上前向玄元方丈见礼,他双手合十,也回了一个礼。
张夫人走上前拉过张小娘子,语带责备道:“让你下了塔楼等我,怎么跑到方丈这儿来了,害我好找。”她虽是责怪,却只字不提傅墨琛这个外男,想把自家闺女失礼之处遮掩过去。
张小娘子眉眼含笑,在母亲面前不失端庄,说道:“女儿被灵龙棋局吸引住了,父亲和祖父惦记这棋局很久了,女儿想抄了回去献给长辈,这才耽搁了。”
张夫人面色缓和下来,笑道:“念在你一片孝心,这次就饶过你。”
“孝”字大过天,即便传出去,旁人也不好过多苛责。
张夫人看了一眼秦氏,拉着女儿走过去道:“这是长兴侯夫人。”
笑容瞬间僵住,张小娘子有种不祥的预感,她低头朝秦氏行了礼,正满心疑惑,就听得身后的傅墨琛道:“张夫人,晚辈腿脚不便,就不起身行礼了。”
秦氏扫了一眼傅墨琛的双腿,笑道:“不妨事。”
张小娘子如遭雷击,猛地转身看着傅墨琛,惊恐地瞪大了眼睛问道:“你、你是傅墨琛?”
秦氏和张夫人都觉得很奇怪,前者先出声问道:“怎么了?张小娘子与我儿难道没有相互见礼?”
既然已经打过招呼,又怎会认错人呢?
秦氏疑惑地望着傅墨琛,张夫人向自己的女儿投去一个疑问的眼神。
张小娘子一直摇着脑袋,难以置信地看着傅墨琛,又看了看他衣衫之下的双腿,喃喃道:“不、不、不可能……他怎么没坐轮椅!”傅墨琛怎么会是这样的人物,他明明应该是病恹恹的,是面色毫无血色的怪物,是杀人不眨眼的恶鬼,怎么会生得这般好看!
气氛正诡异,又来了个稀客,流云公子大步走了进来,他眉如远黛,衣袂随风飘动,朗声道:“竟不知方丈今日有客至此,流云冒昧打扰了。”
刚一进去,流云公子就发现情况似乎有些不对劲,他进退两难,只得走到石桌前,正要向夫人们行礼问安,他瞥了一眼棋盘,瞪大了眼睛,连礼数都忘了,随后看着傅墨琛,笑着问道:“傅五,你解开的?”
傅墨琛沉默不语。
流云盯着棋盘,不顾其他,惊叹道:“我连着两日来与方丈对弈都没找到解法,我就说京中只有你才解得出来。”
张小娘子面色惨白如纸,她死死地掐着张夫人的手臂,望向流云公子自言自语道:“怎、怎么会这样……”傅墨琛的才智怎么会比得过流云公子!他不是个颓丧失志的残废么!
秦氏一脸茫然,又问傅墨琛:“墨琛,到底怎么回事?”
似笑非笑地看着张小娘子,傅墨琛回了秦氏的话,声音低沉阴冷,面色阴沉可怖,干脆利落地道:“张小娘子误以为儿子是流云公子,莫名其妙地闯进院子与儿子搭讪,还不知羞耻地向儿子讨要棋谱。”
第16章
未出阁的女子,居然筹划着与男子邂逅,还厚着脸皮主动搭话,这要是传出去,张小娘子非得被羞死不可。
张夫人惊得脸色大变,连忙护住女儿,斥责傅墨琛:“傅五,你胡诌些什么呢!”
秦氏意识到儿子受了委屈,顿时沉下脸,冷眼看向张夫人和张小娘子,道:“随意同陌生男子说话,这就是张家的家风吗?张阁老真是教出了一个贤孝的好孙女!”
张夫人转过脸,看着张小娘子,忍住质问的冲动,沉住气说道:“下次要是再想孝顺你祖父父亲,也不能这么鲁莽,让人误会。如果不是玄元方丈在场,这事儿还真说不清楚了!”
玄元方丈默默念了声“阿弥陀佛”,他心里真是冤枉,他只是约人下个棋,这事儿怎么就扯到他身上了呢。
秦氏咽不下这口气,咬牙切齿地说:“幸亏有玄元方丈作证,小娘子到底是‘孝顺’还是不知廉耻,你我心里都清楚得很。”
然而玄元方丈并不想掺和这事,又念了声“阿弥陀佛”,便看向傅墨琛,心想解铃还须系铃人,这事儿还得傅五来解决。
傅墨琛自然不会让玄元方丈为难,他对流云公子说道:“小娘子既然是想结识你,那我就不打扰了——母亲,咱们走吧。”
流云公子满脸通红,心想想结识他的人多了去了,这事儿又跟他有什么关系呢。
张小娘子在自己仰慕的人面前丢了面子,更是难堪至极,掩面而泣,羞愤欲死。
时锐推着轮椅过来,扶着傅墨琛坐了上去,殷小兔在一旁侍候着。
秦氏气得冷哼一声,瞪了张家母女两眼,转身就要离开。
今日这事发生在宝云寺,人不算多,也不算杂,这件事最多只会从秦氏嘴里传出去,而秦氏的说法只是她的一面之词,张夫人自然不会傻到当场就追出去跟她争个对错,她打算等秦氏离开之后,再好好打点一下,所以没着急走。
傅墨琛坐在轮椅上,跟着秦氏身后,路过张小娘子身边的时候,他微微扬起嘴角,冷笑了一声:“张小娘子之前病了好些天,可一定要记得问菩萨求个身体安康,菩萨既能保佑我长命百岁,也一定不会忘了保佑你。”
说完,傅墨琛便懒洋洋地抬手示意时锐推着他走。
张小娘子惊恐地看着傅墨琛的背影,如同被雷劈中了一般,双肩不停地颤抖着,她想起了他打湿的衣衫,哪里还不明白——傅墨琛偷听到了她说的话,还故意让丫鬟误导她,让她认错了人,这分明是在报复她!
她咬紧牙关,眼泪在眼眶里打转,攥着拳头,带着哭腔说道:“母亲,这个残……”可一想到傅墨琛那无双的容貌,修长干净的手指,她又改了口:“傅五他害我!”
张夫人气得瞪了女儿一眼,但还是压下怒气,朝玄元方丈说道:“方丈,小女一心尽孝,今日之事还请您不要外传,免得引起不必要的误会,让小女的祖父伤神。”
玄元方丈温和地笑了笑,点了点头。
张夫人又看向流云公子,微微一笑,说道:“常听皇后娘娘夸赞您,今日一见,果然名不虚传,您真是潇洒大度之人。方才我进来的时候您才到,这事儿公说公有理,婆说婆有理,还请您守口如瓶。”
流云公子轻咳了一声,说道:“夫人放心,晚辈一向少言寡语。”
张夫人神情缓和了一些,笑了笑便告辞了。临走前,她又多捐了一千两香油钱,回到张家后,忙着拿着张阁老的名帖出去打点,直到半下午才有空处理张小娘子,狠心罚她跪一个时辰,禁足半月,抄经书百卷。
与此同时,长兴侯府,常华院。
秦氏回府后一直待在常华院,坐在傅墨琛的房间里安慰他,程妈妈也陪在一旁。
傅墨琛和从前一样,只是垂下眼眸静静听着,羽睫遮住了他晦暗不明的目光,他一言不发,搭在扶手上的食指轻轻敲打着。
说得口干舌燥,秦氏喝了一口殷小兔煮的茶,拉着傅墨琛的手,怜爱地说:“墨琛,那种轻浮的女子,绝非良配,是我们长兴侯府看不上她,以后娘再给你挑好的。”
傅墨琛抽回手,端起茶杯,淡声道:“全凭母亲做主。”
秦氏叹了一口气,道:“墨琛,娘知道你委屈。”
傅墨琛淡淡地应了一声“哦”。
毕竟是自己肚子里的一块肉,秦氏还是心疼傅墨琛,她捏着帕子说:“墨琛,你以后的路还长着呢,这事你别往心里去。”
傅墨琛额上的青筋暴起,他握住扶手,手臂微微发颤,嗓音低哑道:“母亲是打算,就这么算了?”
秦氏连忙道:“怎么会!”
傅墨琛挑起左眉,沉声道:“哦?母亲打算如何做?”
秦氏一愣,被问住了。张阁老是朝中重臣,长兴侯府自然不想轻易与张家交恶。她目光一闪,不再与傅墨琛对视,攥着帕子道:“……张家小娘子这般轻慢你,张家少不得给傅家、给你一个交代。”
“轻慢?”傅墨琛从牙缝里挤出这两个字。
秦氏安抚道:“娘知道你委屈……”
傅墨琛冷着脸,喝道:“够了!”他挺直了脊背,浑身散发出警惕和防备的意味,道:“母亲您走吧。”
秦氏深吸一口气,面色不悦:“墨琛!张小娘子把你错认作他人,她终究没有做出过分之事,何况还打着孝敬长辈的名义,就算说出去,也占不住几分理字。”
傅墨琛面色冷峻,拒人于千里之外,冷声道:“母亲说的有道理,儿子明白了。”
秦氏猛然起身,准备离开。程妈妈心如擂鼓,也不自觉地跟着站起来,想出言挽留,却又不知从何说起。
殷小兔在一旁心急如焚。傅五倔强得像头死鸭子,张小娘子装病和咒他死的话竟只字不提。若是说给大夫人听,为了侯府颜面,长兴侯也不会轻易放过张阁老。何况张家未必没在朝中树敌,做出这般不仁不义之事,稍微放出口风,自然会有人大做文章。
急中生智,殷小兔朝程妈妈眨眼示意,下巴微微抬起,指向东南方位的桃花树。
程妈妈想起桃花树下殷小兔所说的话,也不管三七二十一了,张口便道:“夫人,五爷只是不善言辞,并非得理不饶人的狭隘之人,这其中别是有什么误会。小兔这丫鬟是一道跟着去的,不妨听她说说是怎么回事。”
殷小兔松了一口气,程妈妈真是机智过人,只不过前面的两句话,说得有些过分了。
秦氏又重新坐下,问殷小兔道:“你说说看,此事可还有隐情?”
傅墨琛冰冷的目光投向殷小兔,却见她鼓着小脸,委屈巴巴地看着他,水润的桃花眼睁得大大的,仿佛在说“五爷这真的是夫人逼奴婢说的,不是奴婢自己要说的,五爷饶了奴婢吧嘤嘤嘤”。
傅墨琛微微吐出一口气,挪开了视线,紧绷的双肩也软了些许。
秦氏哪里不知道这些小九九,她呵斥道:“让你说你就说,看主子做什么!”
肩膀一颤,殷小兔垂头咬唇,她倒是想噼里啪啦全说了,可是傅墨琛不松口,她要是现在说了,一会就要死定了!
傅墨琛终于松了口,他放缓了语气道:“夫人问话,你答便是。”
殷小兔头皮发麻,悄悄抠着手指头道:“塔楼外面的时候,张小娘子同丫鬟说了些话,奴婢伺候五爷身边,正好听到了一些。”
殷小兔学着张小娘子的声音和语气,说了个大概:“万一傅五看上我了怎么办,那不如叫我去死了算了……他一个残废,算个什么东西,哪里配得上我……我装病那许久就是不想嫁,就是在等他死,他怎么还不死……听哥哥说今日流云公子还要找方丈参禅下棋,久闻大名,未曾谋面,初次见面,我这副样子倒是失礼……”
字字诛心。
一段话说完,屋子里的人都沉默了。
花窗外明亮的日光斜斜地照进屋子,光影从傅墨琛的背后开始笼罩,晕出朦胧浅淡的光晕。他穿着浅色的宽袖衣裳,愈发显得单薄孤傲。冷峻的面颊上,他的唇角抿成一条冷漠的直线,仿佛吞了一肚子的话不曾倾诉。
眼前是儿子瘦弱的身影,秦氏脑子里回荡着殷小兔说的每一个字,顿觉心如刀割,眼眶登时泛了红。
秦氏恍然想起自己几年前,为求傅墨琛长寿,还特地找法师看过风水种下了花桃,而如今呢,她给儿子挑的未婚妻却骂他残废,盼着他死,情愿装病也不肯嫁他。
曾经高入云端的天之骄子,如今成了张小娘子心里的烂泥。
以帕捂面,秦氏潸然泪下,程妈妈立刻清场,殷小兔等人默默退下。
足足过了半个时辰,秦氏才红肿着眼睛从屋子里出来,送她的程妈妈面带笑色,温声地宽慰着。
待秦氏走了,程妈妈才朝殷小兔招招手笑道:“五爷叫你。”
殷小兔脊背发寒……傅五方才不会看见了她跟程妈妈之间的小动作吧!
忐忑地进了屋子,殷小兔刚绕过屏风,人都还没看清,就听傅墨琛冷声道:“跪下。”
“噗通”一声,殷小兔非常没骨气地跪下了,脑袋埋得低低的,瓮声瓮气道:“奴婢冤枉啊。”
“……”他什么都还没说呢。
食指笃笃地敲打着扶手,傅墨琛嗓音慵懒道:“谁准你自作聪明的?”
眨巴着眼睛,殷小兔大脑快速运转,傅五瞧见她的小动作了吗?没有瞧见吧?管他看没看见,反正肯定不能承认就对了!
殷小兔急中生智,答非所问道:“张小娘子出言不逊,其实奴婢当时本想冲出去说‘你这贱婢也敢轻视我家五爷’,不过奴婢到底是常华院的丫鬟,恐粗言秽语污了五爷脸面,才用了叫她认错人的斯文办法。”
时锐语塞,嘴角直抽抽,这还能叫斯文办法?他怎么觉得这比指着张小娘子的脸骂娘还折辱人呢?
过了一会儿,傅墨琛眯着眼盯着殷小兔黑溜溜的脑袋,声音低沉道:“殷小兔,你知道我说的不是这个。”
第17章
傅墨琛聪慧过人,却也极为自负傲气。殷小兔若真承认自己察觉了他内心深处的脆弱,并在大夫人面前替他说了那些话,稍有不慎,便会惹怒于他。
思前想后,殷小兔决定装糊涂到底。她低头轻声道:“奴婢知罪了,可奴婢的过错也是情有可原的!”
转动着指间的玉戒,傅墨琛冷冷地问道:“怎么个情有可原?说来我听听。”
殷小兔一脸正色地说:“张小娘子心肠歹毒,竟敢辱骂五爷,别说奴婢了,连时锐都看不下去——是不是啊时锐?”
说着,她抬头望向时锐,投去一个充满期待的眼神。
时锐猝不及防与她对视,脸上泛起红晕,随即扭过头去,低声应道:“是、是的。”
嘴角微扬,殷小兔又转头看着傅墨琛,愤愤不平地说:“这样的人,怎么能配得上五爷呢?奴婢自然希望她遭报应,悔恨莫及。”
语气稍顿,她捏着衣袖,噘着嘴,声音轻柔地说道:“再说,五爷当时也没有阻止奴婢啊,如果奴婢做错了,五爷早就该惩罚我才对,说明五爷心里是默许的,不是吗……”
她尾音微微上扬,宛如羽毛轻轻拂过耳畔,撩拨人心。
傅墨琛勾起唇角,这丫头果然擅长避重就轻、反咬一口。他干脆顺着她的话问:“这么说,我还成了你的同伙?”
连忙摇头,殷小兔急忙解释:“哪能呢!五爷清风明月、冰清玉洁、洁白无瑕、品行高洁,怎会与奴婢同流合污?那都是奴婢自己的主意罢了。五爷如仙鹤凌云,不屑理会这些肮脏之人。五爷是君子,奴婢只是个小人!”
傅墨琛轻哼一声,懒洋洋地靠在轮椅上,道:“字认不了几个,成语倒是学了不少。”沉默片刻,他又低声问:“殷小兔,你跟我说句实话,为何要那样做?”为什么要在大夫人面前说出那些他难以启齿的话。
殷小兔的思绪还停留在对付张小娘子一事上。她心中所想自然是出于自身前程考虑——这样的女人进府,她不相信自己能在两个难缠之人之间周旋自如,迟早会被牵累。
但她不敢吐露真实心思,嘟囔着说:“奴婢不是已经说过了嘛,怎么还要再讲一遍……”
她娇俏软糯的话语飘入傅墨琛耳中,他眼帘微垂,想起那日她说“看不得五爷受委屈”,嘴角微微一动,抬手轻挥:“算了,这次暂且饶你,下不为例。出去吧。”
殷小兔立刻麻利地站起身,行了个礼便转身疾步离去,绕过屏风后,撒腿直奔厨房而去。
傅墨琛轻哼一声,懒洋洋地靠在轮椅上,道:“字认不了几个,成语倒是学了不少。”沉默片刻,他又低声问:“殷小兔,你跟我说句实话,为何要那样做?”为什么要在大夫人面前说出那些他难以启齿的话。
殷小兔的思绪还停留在对付张小娘子一事上。她心中所想自然是出于自身前程考虑——这样的女人进府,她不相信自己能在两个难缠之人之间周旋自如,迟早会被牵累。
但她不敢吐露真实心思,嘟囔着说:“奴婢不是已经说过了嘛,怎么还要再讲一遍……”
她娇俏软糯的话语飘入傅墨琛耳中,他眼帘微垂,想起那日她说“看不得五爷受委屈”,嘴角微微一动,抬手轻挥:“算了,这次暂且饶你,下不为例。出去吧。”
殷小兔立刻麻利地站起身,行了个礼便转身疾步离去,绕过屏风后,撒腿直奔厨房而去。
到了厨房,殷小兔熟练地挽起袖子,开始准备傅墨琛平日爱吃的点心。
她一边揉着面,一边心里盘算着,虽然这次暂时躲过了傅墨琛的追问,但以后行事还是得更加小心谨慎,毕竟傅墨琛心思缜密,不是那么好糊弄的。
不多时,精致的点心出炉,散发着诱人的香气。殷小兔小心翼翼地将点心装进食盒,提着往傅墨琛的院子走去。
回到院子,她轻轻走进屋内,将食盒放在桌上,轻声说道:“五爷,奴婢做了您爱吃的点心。”傅墨琛抬眼看了她一眼,没有说话,却伸手拿起一块点心放入口中,慢慢咀嚼着。
殷小兔站在一旁,偷偷观察着傅墨琛的表情,见他神色缓和,心中暗自松了口气。
这时,傅墨琛突然开口道:“以后若是再遇到类似的事,先来与我商量。”殷小兔微微一怔,随即连忙点头:“是,五爷,奴婢记下了。”
从那以后,殷小兔依旧在傅墨琛身边尽心伺候着,而傅墨琛也渐渐发现,这个看似机灵狡黠的小丫鬟,实则有着一颗善良又细腻的心。在一些琐碎的日常中,两人的关系也在不知不觉间变得更加微妙而亲近。
一日,府中举办盛大的宴会,各路宾客纷至沓来。殷小兔跟在傅墨琛身后,忙前忙后地招呼着。宴会上,有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公子哥,见傅墨琛坐在轮椅上,便出言讥讽。殷小兔顿时柳眉倒竖,正要上前理论,却被傅墨琛轻轻拉住。
傅墨琛神色从容,目光冷冽地看向那公子哥,不紧不慢地说道:“我傅墨琛虽身有不便,但心智谋略,却非你这等庸人可及。今日你出言不逊,不过是暴露了自己的浅薄无知罢了。”
那公子哥被说得面红耳赤,无言以对,周围的人也纷纷对傅墨琛投来敬佩的目光。
殷小兔在一旁看着傅墨琛,眼中满是崇拜与欣喜。宴会结束后,她推着傅墨琛慢慢往回走,轻声说道:“五爷,您刚刚真是太厉害了,把那人都说得哑口无言。”
傅墨琛微微一笑,转头看向她:“以后遇到事,莫要如此冲动。”殷小兔俏皮地吐了吐舌头:“奴婢知道了,不过奴婢就是见不得别人欺负五爷。”
月光洒在两人身上,映出长长的影子,他们就这样缓缓走着,在这看似平静却又暗流涌动的府邸中,彼此陪伴,共同书写着属于他们的故事,而未来,还有更多的未知等待着他们一同去面对……
全文完